從《字彙》音切的來源論字書、韻書音切比較的方法

提 要:《字彙》作爲字書,其注音一向不被關注。但是要研究《字彙》,其注音性質是至 關重要的方面,通過對《字彙》音切與《洪武正韻》及《重刊詳校篇海》的對比、分析,我們 認爲,《字彙》反切來源是《洪武正韻》;直音的來源和《洪武正韻》及《重刊詳校篇海》相 關。《字彙》和《洪武正韻》均收的字的直音,並非百分百來自於《洪武正韻》小韻首字或 下字。
關鍵詞:《字彙》;反切;直音;來源
近來,《字彙》音切的來源問題開始進入學者的視綫。由於《字彙》有反切注音,也有 直音注音,所以我們把《字彙》注音合稱爲“音切”。高永安説:“《字彙》反切的來源是《洪 武正韻》;直音的主要來源則是《篇海》一系字書,最主要的是經過南京人李登校訂的《重 刊詳校篇海》;除此之外,則來自梅膺祚自己的方言。”吳萍、鄭賢章提出修改意見,認爲 《字彙》的音切都主要來自《洪武正韻》,對於《字彙》比《洪武正韻》多出的字的音切,《重 刊詳校篇海》是其補充來源。這樣,《字彙》反切的來源已經没有疑問,分歧在《字彙》直 音是否都直接來自《洪武正韻》。

一、《字彙》直音百分百來源於《洪武正韻》嗎?


談《字彙》音切的來源,最有説服力的還要看數字。關於《字彙》反切的來源,高永安 與吳萍、鄭賢章的數字差距不大,例如:
《字彙》反切與《韻會》異者14例,與《正韻》異者7例。直音與《韻會》異者(出於麻 韻)17例,與《正韻》異者(出於佳、麻、歌韻)8例。(高永安,第40頁)
《正韻》麻韻(共22小韻130字)……二書有120字反切完全相同,約佔93.1%。僅有 10字不同。(吳、鄭,第255頁)
由於兩文統計的字取捨不同,數字略有差距。高永安没有計算他考察的所有字數, 如果按照吳、鄭的麻韻130字計算,高永安發現的反切不同的7例,比吳、鄭的還要少,但是 雙方都可以支持《正韻》與《字彙》的反切具有繼承性質的判斷。從數字上來説,兩書反 切的關係可以表述爲:非常接近,但是並不完全重合。因爲即便是有93%的重合率,也不 能説完全一致。但是,由於用來比較的其他韻書、字書的反切相比差距大得多,所以,雙 方都基本傾向於認爲,《字彙》反切來源於《洪武正韻》。
談到《字彙》直音的來源,高永安與吳、鄭的數據差距就大了:
《字彙》反切與《韻會》異者14例,與《正韻》異者7例。直音與《韻會》異者(出於麻 韻)17例,與《正韻》異者(出於佳、麻、歌韻)8例。(高永安,第40頁)
《字彙》直音字都是《正韻》中同小韻字,大部分爲小韻韻目。同樣以《正韻》麻韻 (共22小韻130字)爲例,就有14小韻韻目充當全部或部分同小韻字的直音字。(吳、鄭, 第255頁)
高永安的統計認爲《字彙》的直音和反切跟《洪武正韻》的差距都只有7、8例,没有顯 示太大差别。但是結合下文,《字彙》用“恰、規”等這些分别來自入聲洽和平聲支韻的字 來給麻韻字“呿、窐”注音,就是音類有玄隔。所以,這裏的差别變成了音類分合的不同, 數字就不那麽重要了。
高永安統計的兩書直音和反切的差距,數字基本相當。但到了吳、鄭則完全不同了: 作者稱“《字彙》直音字都是《正韻》中同小韻字,大部分爲小韻韻目”。不僅如此,《字彙》 直音字除了《正韻》韻目字、同小韻字之外,其餘全部是“某某聲”的格式,即四聲相承的 方式,選取同韻系的字,例如:麻,馬平聲。這樣一來,《字彙》直音的來源非常清楚,甚至 於比反切的來源還单純,都是來自《洪武正韻》,而且百分之百,無一例外! 這跟我們之前 的預估差距甚遠。是怎麽回事呢?
從一般的觀感來判斷,《字彙》反切和直音都不是百分之百來自《洪武正韻》,而且 直音比反切距離《洪武正韻》略遠,這大概是可以接受的。事實上,我們可以輕而易舉 地找到兩書反切相同而直音不同的例字。《字彙》與《洪武正韻》反切同而直音異的字, 見下表:

例字 《字彙》反切 《洪武正韻》反切 兩書反切異同 《字彙》直音 兩書直音異同
胡谷 胡谷
博木 博木
驅尤 驅尤
知隴 知隴
知隴 知隴


二、《字彙》作者選取音切的程序推測


吳、鄭第255頁説:
與其説《字彙》的反切與直音各有來源且直音來源不一,不如相信其有相同之來 源,只是取字方式靈活。
應該説 ,這句話表明的不是科學的、求實的態度。我們探究對事實的解釋,必須依據 事實本身,而不能僅憑今人是否容易接受。如果《字彙》作者梅膺祚在注音時僅僅依據一 本書,他就没有必要在凡例中羅列那麽多參考文獻了。《字彙》凡例說:“字宗《正韻》,已 得其概,而增其《說文》,參以《韻會》,皆本經史。通俗用者,如‘篇海’所輯怪僻之字,悉 删不錄。”這裏羅列的文獻有《洪武正韻》《説文解字》《古今韻會舉要》《篇海》。其中《篇 海》可能指李登的《重刊詳校篇海》,也有可能是指《篇韻貫珠集》裏說的“篇、海”兩種 書。既然提到這麽多書,一定不會僅僅參考了其中的《洪武正韻》一種。結合《字彙》内 有很多字根本不在《洪武正韻》内的事實,可以斷定,僅僅依據《洪武正韻》注音的可能根 本是不存在的。
吳、鄭第255頁還説:
從不同的辭書中分别選取反切和直音並不是科學的做法,會削弱反切與直音的對 應性。如果説是從衆多不同的辭書中雜取直音用字的話,《字彙》字音的系統性更加是 大打折扣。
《字彙》在編寫過程中是怎樣操作的,跟作者對反切和直音的觀念有很大關係。如果 他的觀念是:反切是一個系統,直音是一個系統,這兩個系統要一致起來。那麽,他可能會 千方百計采用一本書注音,不必參考其他著作。但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有關作者梅膺祚的 編輯觀念不是這樣的。他没有在任何地方强調要使反切和直音保持系統上的一致性,但是 卻强調了兩種注音方式要並行。而並行的兩者是否一致,可以參看他爲《字彙》配合的韻 法二圖可知。《字彙》後附的《韻法直圖》《韻法横圖》,其語音系統跟《字彙》毫無關係。那 麽,《字彙》的直音和反切如果采用不同的系統,對於編者梅膺祚來説,可能是可以接受的。
梅膺祚的直音觀念是怎樣的呢?給漢字注直音,並不是他的發明,而是前有所承。 這一點跟他的214部筆劃檢字法一樣,請看:
音有聲矣,而五方多有未合;反切於聲確矣,而初學有所未通。是編兼而用之。(周 家棟輯的《洪武正韻彙編》凡例,此書序於萬曆壬寅,即1602年)
舊本《五音篇海》有切無音,《海篇直音》有音無切,一有差訛,便難訂證。今本既 用反切,又加直音,不厭重複者,直欲人呼字確當而無差失也。(趙新盤撰、李登校訂的 《重刊詳校篇海》凡例,序於萬曆戊申,即1608年)
以上兩家都提到,以前的注音有的有反切無直音,有的有直音無反切。再往前的“僧 行均《龍龕手鑑》的體例也如此,凡注有反切的字,不注直音;注直音的字,不注反切”(高 永安:38頁)。可見這是一種字書纔會遵循的編輯注音傳統,編輯字書,大概會考慮如何 注音,要注幾套音。由於梅膺祚與李登有特殊的關係,所以對李登的著作會特别推崇,因 此參考其著作的幅度大一些,這是可以理解的。
回過頭來,我們再來看看《字彙》是怎樣表述的。《字彙》凡例“音字:經史諸書,有音 者無切,有切者無音。今切矣,複加直音。直音中有有聲無字者,又以平上去入四聲互證 之。如曰某平聲、某上聲、某去聲、某入聲。至四聲中又無字者,則闕之”。這裏說的反 切和直音的設置,很顯然其來有自,與前三字書一脈相承。其來源,都可以從《龍龕手鑑》 《洪武正韻彙編》《重刊詳校篇海》的凡例中找到根據,而作爲其來源的這幾本書,都是字 書,而不是韻書。
同時,由於上述《洪武正韻彙編》《重刊詳校篇海》都是以字爲單位排列的,每個字又 是按照部首或者筆劃排列的,彼此之間容易借鑒。而《洪武正韻》則相反,是按韻排列的, 要給按筆劃排列的字查字音,比較困難。所以,如果梅膺祚的案頭有韻書、有字書,而注 音都很完備,他會從哪種書中去寻找字音呢?當然是字書比較方便。
假設《字彙》都從《洪武正韻》來找同音字注音,會遇到什麽情況呢?
首先,當然是最簡單的,就是給每個要注音的字找到所在的韻,然後是小韻,然後選 擇小韻代表字。不管是用小韻首字還是同小韻其他簡單的字,都並不難。然後會遇到没 有同音字的小韻,這就要找四聲相承的同聲、同韻的字。當然這個工作並不容易,因爲 《洪武正韻》的音系對於梅膺祚來説並不是天然瞭解的,對比梅膺祚本人的方音,按照《音 韻正訛》,無論其聲母還是韻母,都有很大差别。梅膺祚曾經在《韻法直圖》後説,讀字需 “漢音”。這個“漢音”可能指的就是當時的官話標準語。而按照萬曆年間的官話韻書, 比如李登的《書文音義便考私編》,其古全濁聲母都已經清化、入聲的歸併也大有不同,梅 膺祚該如何去找到《洪武正韻》的四聲相承的字呢?那麽,方法似乎只有一個,就是離析 《洪武正韻》。那麽,這就成了難度很大的研究工作了。
還有一種辦法,也是一般人都會想到的,就是從反切注音直接拼讀出字音來。《洪武 正韻》凡例説:“翻切之法,率用一字相摩,上字爲聲,下字爲韻。聲韻苟叶,則無有不通。 今但去其聲,歸於韻母,不拘泥古也。”這並不是梅膺祚秘而不宣的法寶,所以如果我們 在《字彙》中發現了其方音痕迹,那一定是他使用了這個方法。無論是古屋昭弘,還是吳 萍、鄭賢章,都承認《字彙》有梅膺祚方音的流露,也就是都承認梅膺祚使用了拼讀反切 的方法。
比較而言,直接拼讀反切、照抄字書注音、查找《洪武正韻》四聲相承,哪個更科學、更 省力呢?至於保持直音的系統性,這根本就不是梅膺祚要追求的,如果那樣,他何必要參 考《重刊詳校篇海》?何必要自擬直音?不是自亂陣腳嗎?
那麽,回過頭來看,《重刊詳校篇海》僅僅是《字彙》直音的補充來源嗎?從兩書的直 音來看,兩書的繼承性很大,從編輯觀念到選字定音,都是一致的。應該説,李登在當時 的音韻學界是學術權威,他直接影響了步入中年的學者梅膺祚。

三、古代不同韻書字書之間音切的關係


(一)韻書韻目或同小韻字的音注概率
韻書記錄語音系統,一般來説,具有歷史繼承性和穩定性。不同時期的語音系統發 生了很大變化,但是整體而言,語音的繼承性是主要的,變化是次要的。如果一個語音系 統主體都變化了,那就會變成另一種語言。《廣韻》《洪武正韻》相去一千多年,期間的語 音系統早已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是它們的反切的繼承性卻依然遠遠大於變動性。下表我 們摘取《洪武正韻》東韻前8個反切注音,比較一下兩書反切的異同。

 
《廣》 德紅切 都宗切 佗紅切 徒紅切 力鍾切 力中切 莫紅切 薄紅切
《正》 德紅切 德紅切 他紅切 徒紅切 盧容切 良中切 莫紅切 蒲紅切
  變同 變同 變同


二者完全相同的有4個,佔一半。但是我們還不能説兩書的重合部分是50%,因爲不 同的4個反切中,“通”反切下字都是“紅”,上字《廣韻》用“佗”,《正韻》用“他”,聲母是一 樣的。所以這個反切實質上是相同的音。同樣道理,“龍、隆、蓬”的反切也是分别等價 的。力鍾切=盧容切,力中切=良中切,薄紅切=蒲紅切。這樣,實際上只有“冬,都宗切” 的注音是兩書不同的。也就是説,就這次抽樣來看,兩書反切的重合度是87.5%。其實 “冬”在《洪武正韻》裏屬於“東”小韻,不是小韻代表字。如果忽視它,那麽兩書前七個字 的注音都是一樣的,則這個抽樣調查的結果就是兩書的反切一樣! 這不是很奇怪嗎?造 成這個錯覺的原因就是,我們忽視了語音系統的差異。這種差異會使個别字的注音在不 同的書中具有不同的系統价值。
(二)韻書、字書之間的音注差異總是局部的
同樣道理,韻書、字書之間音切重合也應該可以比照理解。也就是説,注音主體的部 分應該是相同的,或者實質上是相同的,只有局部會有差異,而這個局部的差異正是確定 韻書、字書語音性質的決定因素。
這裏有個問題,不同韻書、字書之間的注音差異,可能反映兩方面的信息:一方面,可 能是這些著作的承襲關係造成音注重疊的多寡;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這些著作反映的語 音系統造成音注的差異。下面我們分别梳理一下《字彙》這兩種音注。
從承襲性的重疊看,吳、鄭統計《正韻》麻韻字一共有130個,其中采用四聲相承注直 音的有20個,佔15.4%。其餘的直音都是在同小韻裏找的,佔84.6%。這個比例很高,但是 如果按照我們對《字彙》“一”部首字的考察,四聲相承注直音的有8個,佔42%,直音率僅 爲58%。直音來自同小韻的爲80%,這比《重刊詳校篇海》75%的重合率要略高。應該説, 重合度越高,則具有繼承性的可能性應該越大。但是總體來説,《字彙》總字數直音注音 率下降,四聲相承的注音方法相比於《重刊詳校篇海》大爲增加,所以綜合來説,《重刊詳 校篇海》與《字彙》直音的契合程度應該超過《洪武正韻》。
除了音注,選字也是一個考量標準。我們對《字彙》“一”部首字跟《洪武正韻》做了 簡單對比。《字彙》注音必有反切,直音和轉音則二選其一。“一”部首共有31字,其中 《洪武正韻》有字且有反切的有19字,其中《字彙》反切與《洪武正韻》反切相同的有16字, 重合比例爲84%;在這19字中,直音注音只有11字,直音率約58%,其中直音用字選自《洪 武正韻》同小韻首字或者同小韻字的有8字,重合比例爲80%。這僅僅是31字中,《字彙》 和《洪武正韻》都具備的19字内的統計數字。31字之中的另外12字,由於兩書不同,不再 比較。如果計算另外的12字,則《字彙》與《洪武正韻》直音完全相同的只有8/31=26%。 這個比例是相當驚人的。基於這個考虑,我们只能相信《字彙》的直音不是直接來自《洪 武正韻》。吳、鄭之所以得出《字彙》直音也直接來自《洪武正韻》,使得《字彙》直音與 《洪武正韻》的關係比反切還近得多,這個結論,可能是在排除掉兩書收字的差異之後得 到的。
根據吳、鄭:“《字彙》人部四劃共43個字,其中有23個字未收錄於《洪武正韻》,22字 取於《重刊詳校篇海》。”這説明什麽?總共43個字中居然有23個未收錄;23個未收錄於 《洪武正韻》的字,居然有22個都取於《重刊詳校篇海》! 這不是重合度的最有力證明嗎?
吳、鄭論述《字彙》與《重刊詳校篇海》注音體例不同,其中有一項説《字彙》四聲相 承的格式是“某某聲”,《重刊詳校篇海》采用“音某某聲”,例如“伈”,《字彙》直音爲“心 上聲”,《重刊詳校篇海》直音爲“音心上聲”。僅僅一個“音”字的有無,足以否定兩書的 繼承性嗎? “音某某聲”一共四個字,其中三個字是相同的,吳、鄭不看其同,而專注於 一個字的異,恐怕不能服人。至於其他注音體例,連吳、鄭本人的研究也支持《字彙》直 音直接來自《重刊詳校篇海》,如“值得强調的是,《字彙》注音爲‘音近某’的字皆來源於 《重刊》”。
當然,最有力的證據還是從語音性質看,但是這要有賴於對兩書語音系統的深入探 討。希望此文能够拋磚引玉,引起方家對《字彙》直音系統的研究投入精力並提出卓見。
參考文獻
高永安 《〈字彙〉音切的來源》,《南陽師範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
(日)古屋昭弘 《〈字彙〉與明代吳方音》,《語言學論叢》,商務印書館1998年。
吳萍、鄭賢章 《再論〈字彙〉音切的來源》,《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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