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邵晋涵《尔雅正义》

邵晋涵(1743—1796),字与桐,又字二云,号南江,浙江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市)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精于史学,曾任四库馆编修,著《尔雅正义》二十卷。除《尔雅正义》外,邵晋涵还著有《孟子述义》《穀梁正义》《韩诗内传考》《旧五代史考异》《皇朝大臣谥迹录》《方舆金石编目》《轩日记》《南江诗文抄》《南江札记》等。
邵晋涵“左目眚,清羸。善读书,四部、七录,靡不研究”[1]。邵晋涵对《尔雅》的作用和重要性有着深刻认识,认为《尔雅》是“六艺之津梁”、“五经之錧鎋”[2],但“魏晋以降,崇尚虚无,说经者务为凿空凭臆,违离道本,《尔雅》之学殆将废坠。唯郭景纯明于古文,研核小学,择撢群艺,博综旧闻,为《尔雅》作注,援据经传以明故训之隐滞,旁采谣谚以通古今之异言,制度则准诸礼经,薮泽则测其地望,诠度物类,多得之目验,故能详其形声,辩其名实,词约而义博,事核而旨远,盖旧时诸家之注未能或先之也。为之疏者,旧有孙炎、高琏二家,今皆不传。邢氏疏成于宋初,多掇拾《毛诗正义》,掩为己说;间采《尚书》《礼记》正义,复多阙略。南宋人已不满其书。后取列诸经之疏,聊取备数而已”[3]。邵晋涵正是由于认为“邢《疏》浅陋不称,乃别为《正义》二十卷,以郭璞为宗,而兼采舍人、樊、刘、李、孙诸家,郭有未详者,摭他书附之。自是承学之士,多舍邢而从邵”。梁启超说:“此书仍疏郭注,但旧本经文讹舛,注亦多脱落,二云先据唐石经及宋椠本详为增校。又博采汉舍人、刘歆、樊光、李巡、孙炎、梁沈旋、陈顾野王、唐裴瑜诸君佚注,以郭为主而分疏诸家于下;郭注云未详者,则博征他经之汉人注以补之;《尔雅》缘音训义者颇少,二云更取声近之字,旁推交通,申明其说。书凡三四易稿而定。”[4]因此,邵晋涵疏证《尔雅》仍以郭注为主,博采各家古注,详加疏正。《尔雅正义》始作于乾隆四十年(1775),乾隆五十年(1785)完成,数易其稿,前后历经十年之久。
邵晋涵是清代第一位对《尔雅》进行全面系统疏证的学者,《尔雅正义》也成为清代第一部《尔雅》新疏,构建起了清代疏证《尔雅》的基本框架,对清代的《尔雅》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尔雅正义》主要有《皇清经解》本、《四库备要》本等。《续修四库全书》187册收入此书,据南京图书馆藏清乾隆五十三年邵氏面水层轩刻本影印,本节引文即据此影印本。
(一)《尔雅正义》的内容
《尔雅正义》依《尔雅》十九篇分卷,因《释诂》内容较多,分为上、下两卷,共计二十卷。对于《尔雅正义》的大要内容,邵晋涵在其《自序》中有较为详细的介绍。黄侃总结为六个方面:一曰校文,二曰博义,三曰补郭,四曰证经,五曰明声,六曰辨物[5]。有学者总结为七个方面:一是校勘文字,二是绎彰词义,三是博通旨趣,四是补充《郭注》,五是引经证注,六是稽考声韵,七是辨别名物[6]。其实二者大同小异。据邵氏《正义序》,参考前贤,我们把《尔雅正义》内容分为以下七个方面:
1. 校勘
邵《正义序》云:“晋涵少蒙义方,获受雅训,长涉诸经,益知《尔雅》为《五经》之錧鎋,而世所传本文字异同不免讹舛,郭注亦多脱落,俗说流行,古义寖晦。爰据唐石经暨宋椠本及诸书所征引者,审定经文,增校郭注。”校勘是训诂的基础。邵晋涵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依据唐石经、宋椠本以及古文献引用的资料对《尔雅》经文、郭注等进行订补校勘。
第一,校勘经文。如《释诂》“治、肆、古,故也”条,邵《正义》:“‘治’当为‘始’。《益稷》云‘在治忽’,《史记》作‘来始滑’,《汉书·律历志》引作‘七始咏’,是‘治、始’二字相溷也。《墨子·经》篇云‘始,当时也’,是始即故也。”[7]又如《释言》“祺,祥也。祺,吉也”条,邵《正义》:“‘祺,祥也’当作‘祯,祥也’。《周颂·维清》毛传云‘祯,祥也’,疏以为《释言》文,引舍人曰‘祯福之祥’,某氏曰‘《诗》云维周之祯’,定本集注‘祺’字作‘祯’。按《说文》云‘祯,祥也’‘祺,吉也’,所据《尔雅》与毛传同。”
第二,校勘郭注。邵氏在对《尔雅》不同版本进行比较时,常对郭注进行校勘,对于不同的文字,邵氏多从宋本。如《释诂》“展、谌,信也”条,郭注:“《方言》云:‘荆吴淮汭之间曰展,燕代东齐曰谌。’”邵《正义》:“监本‘淮汭’误作‘淮泗’,‘燕代’误作‘燕岱’。”又如《释诂》“皇皇、穆穆,美也”条,邵《正义》:“杨倞《荀子》注引《尔雅》云‘穆穆,敬也;皇皇,正也’。郭璞云‘皇皇,自修正貌’……今本郭注无‘皇皇,自修正貌’六字,未知杨倞所据何本。”再如《释诂》“止、徯,待也”条,郭注:“止亦相待。”邵《正义》:“监本作‘止亦相待也’,宋本无‘也’字。”有时邵氏也通过后世文献引文来校勘郭注,如《释诂》“贸、贾,市也”条,郭注:“交易物为贸。《诗》曰‘抱布贸丝’。”邵《正义》:“今本阙‘交易物为贸’五字,今据《众经音义》所引郭注增补。”
2. 广义
邵《正义序》云:“仿唐人正义,释其意蕴,彰其隐赜。窃以为释经之体,事必择善而从,义非一端可尽。汉人治《尔雅》,若舍人、刘歆、樊光、李巡、孙炎之注,遗文佚句,散见群籍。梁有沈旋《集注》,陈有顾野王《音义》,唐有裴瑜注,征引所及,仅存数语,或与郭训符合,或与郭义乖违。同者宜得其会通,异者可博其旨趣。今以郭氏为主,无妨间采诸家,分疏于下,用俟辨章,譬川流而汇其支渎,非木落而离其本根也。”如《释诂》“黎、庶、烝、多、醜、师、旅,众也”条,郭注:“皆见《诗》。”邵《正义》:“《说文》云:‘众,多也。’‘多,重也。从重夕。’夕者,相释也,故为多。齐谓多为夥,是众与多,其义同也。……黎者,《尧典》云:‘黎民于变时雍。’庶者,《说文》云:‘庶,屋下众也。’《尧典》云‘庶绩咸熙’,《史记》作‘众功皆兴’。烝者,《益稷》云:‘烝民乃粒。’多者,《少牢馈食礼》:‘承致多福无疆。’醜者,《曲礼》云:‘在醜夷不争。’师者,《说文》云:‘师,二千五百人为师,从帀从。’,四帀,众意也。《尧典》‘师锡帝曰’,《史记》作‘众皆言于帝’。《易·彖传》云:‘师,众也。’旅者,《士冠礼》云‘东面旅占’、《天官》‘旅下士’,郑注云:‘旅,众也。’”邵晋涵采用唐人义疏之体,广征经籍古注,分字疏通其义,无所隐滞。
3. 补郭
邵《正义序》云:“郭注体崇矜慎,义有幽隐,或云未详。今考齐、鲁、韩《诗》,马融,郑康成之《易》注、《书》注,以及诸经旧说,会粹群书,尚存梗概,取证雅训,辞意了然。其迹涉疑似,乃阙而不论;确有据者,补所未备,附尺壤于崇邱,勉千虑之一得,所以存古义也。”在《尔雅》郭注中,许多词条标明“未闻、未详、未详闻、未闻其义、未见所出”,据翟灏《尔雅补郭》云:“郭氏注《尔雅》‘未详、未闻’者百四十二科,邢氏疏补言其十,余乃阙如。”[8]邵晋涵在疏证《尔雅》时,对郭注中的“未详、未闻”之处加以补正,疏通词义,这是其疏证《尔雅》的一大贡献,得到后代学者的高度评价,因此后人多舍邢而从邵。从邵氏所补内容看,主要有两个方面:
第一,补充郭注“未详”之义。这类词条主要集中在《释诂》《释言》《释训》三篇对一般词语的训释中。如《释诂》“善也”条,郭注:“省、綝、彀,未详其义。”邵《正义》云:“省者,《大雅·皇矣》云‘帝省其山’,郑笺:‘省,善也。’《礼记·大传》云‘省于其君’,郑注以为‘善于其君也’。……綝者,《类篇》云:‘綝,缮也。’《叔于田》郑笺云:‘缮之言善也。’彀者,《行苇》释文云:‘句,《说文》作彀。’案上文云:‘敦弓既坚。’坚,好也。则彀当为善也。”又如《释诂》“如、肇,谋也”条,郭注:“如、肇,所未详。”邵《正义》云:“如通作茹,《周颂·臣工》云:‘来咨来茹。’《邶风·柏舟》云:‘不可以茹。’郑笺俱云:‘茹,度也。’度即为谋。……肇者,《大雅·江汉》云:‘肇敏戎公。’毛传云:‘肇,谋也。’”再如《释诂》“禧,告也”条,郭注:“禧,未闻。”邵《正义》云:“禧者,《说文》徐锴本云:‘禧,礼告也。’案,禧通作厘,《汉书·文帝纪》‘祠官祝厘’,谓礼告也。”
第二,补释郭氏“未闻”之物。这类词条主要集中在《释草》到《释畜》的名物辨识中。如《释鱼》“鯬,鯠”条,郭注:“未详。”邵《正义》:“《广雅》云‘魾,鯬’,《释文》引《埤苍》云‘鯬鯠,魾也’,则与上文‘魾’字连属,然‘魾’自为鲂,不闻鲂名鯬鯠也。《广韵》以鯠为鳗,更无所据。全祖望云‘即鲥鱼也。粤谚曰“三鯬不上铜鼓滩”,谓粤鲥不过浔州也。’案鯬与鲥,古音相通,鲥音近鯠,全说为得之。今鲥鱼似鲂而长,色白,味腴,肉多,细刺,与郭氏释‘当魱’之形状相合,是‘当魱’即鲥鱼之大者矣。《类篇》云‘其生有时,吴人以为珍’。”邵晋涵不仅详述各家异说,而且通过古音证明鯬、鲥、鯠乃音近为训,更有方言佐证,令人信服。
当然,对于郭注的阙失邵晋涵也并非全部加以补正,“其迹涉疑似,乃阙而不论”。在《正义》中,有一些邵氏认为自己不能准确把握的词条没有强加疏证,表现出较为严谨的治学态度。据统计,在郭注所阙189个条目中,邵晋涵补注了160条,还有29条邵氏未加以疏证,其中《释天》17条,《释草》5条,《释木》2条,《释乐》《释鱼》《释鸟》《释兽》《释畜》各1条[9]。也有个别词条郭注虽未注“未闻”,但邵氏无考者,如《释诂》“蛰,信也”条,郭注:“见《诗》传。”邵《正义》:“蛰,于《诗》传无考。”《释诂》“苦,息也”条,邵《正义》:“苦训为息,于经籍无考。”等等。
4. 证经
邵《正义序》云:“郭氏多引《诗》文为证,陋儒不察,遂谓《尔雅》专用释《诗》。今据《易》《书》《周官》《仪礼》《春秋三传》《大小戴记》,与夫周秦诸子、汉人撰著之书,遐稽约取,用与郭注相证明,俾知训词近正原于制字之初,成于明备之世,久而不坠,远有端绪,六艺之文,曾无隔阂,所以广古训也。”邵氏疏证《尔雅》能够广征博引,以大量文献、古注来发明郭注,疏通词义。如《释诂》“大也”条,郭注引《书》1例,《诗》4例,而邵《正义》则引有《说文》,干宝《周易爻义》,《大戴礼记》,《穀梁传》,《尚书》,《张平子碑》,《诗经》及毛传、郑笺、孔疏,《左传》及杜注,《方言》,《释名》,《吕氏春秋》及高诱注,《国语》,《逸周书》,《史记》及集解,《汉书》及孟康注,《礼记》,《仪礼》及郑注,《春秋繁露》,《说苑》,《文子》,《淮南子》,《众经音义》,《华阳国志》等二十余种书及注,与郭注相证明,又以疏释郭所未注之经文[10]
5. 明声
邵《正义序》云:“声音递转,文字日孳,声近之字,义存乎声。自隶体变更,韵书割裂,古音渐失,因致古义渐湮。今取声近之字,旁推交通,申明其说,因是以阐扬古训,辨识古文。远可依类以推,尽可举隅而反,所以存古音也。”如《释诂》“弛,易也”条,邵《正义》云:“弛训为易者,《小雅·何人斯》云‘我心易也’,《释文》引《韩诗》作‘我心弛也’,是‘易’为和易之易也。《乐记》云:‘庶民弛政。’郑注:‘弛政,去其纣时苛政。’是‘易’为移易之易也。《坊记》云:‘君子弛,其亲之过。’郑注:‘弛犹弃忘也。’是‘易’为易去之易也。古音顺协,义相贯通,后世字别为声,声别为义,古音既昧,于古义多所窒矣。”又如《释诂》“载、谟、食、诈,伪也”条,邵《正义》:“古者为、伪通用。《尧典》云‘平秩南讹’,《史记》作‘便程南为’,《汉书·王莽传》作‘以劝诈伪’,《月令》云‘毋或作为淫巧’,郑注云‘今《月令》“作为”作“诈伪”’。盖因有所作为,遂生诈伪,其声相近,其义相通,后世字别为义,则‘载、谟’训作为之为,‘食、诈’为虚伪之伪也。”邵氏从音义相通的角度进行疏证,并深入分析音义之间的关系,观察深入,分析透彻,既存古音,又明古义。
6. 辨物
邵《正义序》云:“草木虫鱼鸟兽之名,古今异称,后人辑为专书,语多皮傅。今就灼知副实者,详其形状之殊,辨其沿袭之误。其未得实验者,择从旧说,以近古为征,不敢为亿必之说,犹郭氏志也。”广引古注,详辨名物,也是邵氏《正义》的一大特色,集中体现在从《尔雅·释草》到《释畜》诸篇中。如《释草》“果臝之实,栝楼”条,邵《正义》云:“《豳风·东山》云‘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毛传:‘果臝,栝楼也。’疏引李巡云:‘栝楼,子名也。’《本草》云‘栝楼,叶如瓜叶形,两两相值蔓延,青黑色,六月华,七月实,如瓜瓣’,是也。孔疏所引《本草》盖唐本注也。《吕氏春秋》云‘孟夏之月王善生’,高诱注云‘善或作瓜,也,是月乃生’,如高诱之说,则《月令》所云‘王瓜’即‘栝楼’矣。今栝楼四月生苗,引藤蔓长,及秋而华,厥色浅黄,秋末成实,下垂如拳,或长而锐,或小而圆,故《诗》与《尔雅》皆言其实焉。”又如《释木》“梅,柟”条,郭注:“似杏,实酢。”邵《正义》云:“梅,一名柟。《秦风·终南》云‘有条有梅’,毛传云:‘梅,柟也。’《众经音义》引樊光云‘荆州曰梅,扬州曰柟,益州曰赤楩,似豫章,无子也’,是樊光不以梅之名柟者为似杏之梅矣。《诗》疏引陆机疏云‘梅树皮叶似豫章,豫章叶大如牛耳,一头尖,赤心,华赤,黄子,青不可食,栴叶大,可三四叶一聚,目理细致于豫章,子赤者材坚,子白者材脆,江南及新城上庸蜀皆多樟栴’,终南山与上庸、新城通,故亦有柟也。陆机说与樊光略同。《诗》释文引沈重云‘孙炎称荆州曰梅,扬州曰柟重,实扬州人不闻名柟’,沈氏之意以扬州人无称摽梅为柟者,故驳正孙注,核以樊光之说,则梅柟即赤楩矣,今江南人皆称柟木,《盐铁论》云‘江南之柟梓竹箭’,是也。”邵晋涵广引古今异说,详加辨别名物异名,这样的例子在《尔雅正义》中随处可见。
7. 明例
此项内容虽然邵氏在《正义序》中没有提及,但阐明《尔雅》经注体例也是《尔雅正义》的一个重要内容,这样可以使读者更加容易理解《尔雅》和郭注。主要分两个方面:
第一,阐明《尔雅》经文体例。如《释诂》“勉也”条,邵《正义》云:“《尔雅》多以声转为义。”又如《释诂》“怡、怿、悦……乐也”“悦、怿、愉、释、宾、协,服也”两条,邵《正义》云:“此释悦乐之义,又转为相悦服也。”指明《尔雅》“乐、服”两条相连,是因为二者词义上具有引申关系。
第二,阐明郭注体例。如《释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条,郭璞只注了“哉、俶、落、权舆、胎”诸字,然后说“其余皆义之常行者”。对此邵《正义》云:“‘其余皆义之常行’者,郭氏以人所易晓,故不引书为证,举以示例也。……《方言》仿《尔雅》而作,故郭氏多引为证。”又如《释诂》“乐也”条,郭注:“皆见《诗》。”邵《正义》云:“郭以《尔雅》之作多为释《诗》,且《诗》中备有此文,故云‘皆见《诗》’,其实六经中所训亦尔。”
邵氏有时还运用《尔雅》或郭注体例进行校勘。如《释诂》“关关、噰噰,音声和也”条,有人认为此条当在《释训》中,邵《正义》云:“此因释‘和’字之义而连及之。或疑为《释训》篇之脱简者,非也。《释训》自‘子子孙孙’以下皆释引喻之意,与此释字义者殊。……后人徒较量于字句长短,疑为脱简,舛矣。”又如《释诂》“嗟、咨,也”条,郭注:“今河北人云叹音兔罝。”邵《正义》云:“监本作‘音兔罝之罝’,宋本无‘之罝’二字。按郭注《方言》于‘亟’字音‘诈欺’,‘跻’字音为‘济渡’,不云音‘诈欺之欺、济渡之济’者,省文也。‘之罝’二字系后人所增,今从宋本。”
(二)《尔雅正义》的主要特色
1. 因声求义
在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明声”是《尔雅正义》的重要内容之一,而“因声求义”也是邵氏疏证《尔雅》时运用的重要训诂方法之一。邵晋涵曾说:“声音宣而文字著焉;字日滋而声亦渐转,得其声始,则屡转而不离其宗。由是审音以定义,昭晰于制字之原,则互训反训,辗转相训,亦屡变而不离其旨。”[11]因此邵晋涵在疏证《尔雅》时十分重视音义之间的关系,强调以声音通训诂,多能突破汉字的形体局限,在破除假借、探求语源、系联同源词、分析联绵词等方面多有创获。在疏证中,邵氏多云“声相近、以声为义、声近义同、义存乎声、声转、语之转”等。如[12]:
(1)《释诂》:“雉,陈也。”郭注:“未详。”邵《正义》云:
雉者,《左传》疏引樊光、服虔云:“雉,夷也。夷,平也。”《文选注》引服虔云:“雉、夷声相近。”声近者其义同。《丧大记》云:“夷于床。”郑注:“夷之言尸也。”《士丧礼》注与《丧大记》同。雉即为夷,夷训为尸,尸者陈也。
今按:邵晋涵认为“雉”之所以训为“陈”,是“夷”的假借,雉,古音属定母脂部,夷,古音属余母脂部,声近韵同,可以通假。
(2)《释诂》:“亹亹、蠠没,勉也。”邵《正义》云:
亹亹、蠠没,以声转为义也。《系辞传》云:“成天下之亹亹者。”郑注:“亹亹,没没也。”《礼器》云:“君子达亹亹焉。”郑注:“亹亹,勉勉也。”《周语》云:“亹亹怵惕。”韦昭注:“亹亹,勉勉也。”《大雅·棫朴》云:“勉勉我王。”《荀子》引作“亹亹我王”。蠠没转为没没,又转为勿勿,《曾子立事》篇云:“君子终身守此勿勿也。”卢辨注:“勿勿犹勉勉也。”《祭义》云:“勿勿乎其欲飨之也。”郑注:“勿勿犹勉勉也。”又转作“密勿”,《小雅·十月之交》云:“黾勉从事。”《汉书·刘向传》作“密勿从事”。《邶风·谷风》云:“黾勉同心。”《文选注》引《韩诗》作“密勿同心”,传云:“密勿,勉也。”是皆声之转也。
(3)《释诂》:“覭髳,茀离也。”郭注:“谓草木之丛茸翳荟也。茀离即弥离,弥离犹蒙茏耳。孙叔然字别为义,失之。”邵《正义》云:
此释草木疏密之异名也。《说文》云“覭,小见也”,引《尔雅》曰“覭髳,茀离”。案,覭髳、茀离皆双声,凡双声之字,义存乎声[13]。郭云“草木之丛茸翳荟”,犹《孙子》云“葭苇山林翳荟”也。茀离即弥离者,弥离又转作仳离,《王风·中谷有蓷》云“有女仳离”。又云弥离犹蒙茏者,蒙茏又转作庬茸,《左氏僖五年传》云“狐裘尨茸”。后世弥离转作迷离,又转作靡丽,蒙茏转作蒙戎,又转作葱茏,皆语之递转。郭氏举类以晓人也。郭以字别为义为失者,连举之字不当分析取义,亦举以例其余也。
今按:在以上两例中,邵晋涵明确提出了联绵词“义存乎声”,由于音变或声转,字随音转,词无定形,可以形成大量声近义同的词,并指出联绵词在释义上“连举之字不当分析取义”的特点,这与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提出的“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的观点是一致的,十分可贵。
邵氏有时还通过因声求义来纠正郭注望文生训之误。如《释诂》“曩、尘、伫、淹、留,久也”条,郭注:“尘,垢;伫,企;淹,滞,皆稽久。”邵《正义》云:“尘者,《大雅·桑柔》云‘仓兄填兮’,毛传:‘填,久也。’又《南有嘉鱼》郑笺云‘烝,尘也,尘然犹言久如也’,《东山》郑笺云‘古者声寘、填、尘同也’。……《书》疏引孙炎云:‘尘,居之久,久则生尘矣。’郭以为‘尘,垢’,义本孙炎。《释言》云‘烝,尘也’,郭亦本孙炎之说,以为尘埃,皆望文生义也。”在这里,邵氏认为在“长久”这一意义上,“烝、尘、填、寘”声近义通,是一组同源词,郭注认为“尘”为“尘埃”之义,望文生义,大误。今按古音,烝为章母蒸部,尘、填、寘为定母真部,章、定为旁纽,蒸部、真部为对转,当是一组同源词,邵氏所言十分精到。
2. 利用异文
因为不同文献对于相似事件在记录时往往使用不同的词,大多是用同义词进行替换。在疏证《尔雅》时,邵氏善于利用不同文献的异文来考释词义,体现了邵氏对古籍文献的熟稔。在利用异文时,邵氏多用《尚书》与《史记》比照,也兼顾其他古籍文献。如《释诂》“予,我也”条,邵《正义》云:“予者,《尧典》云‘予闻如何’,《史记》作‘朕闻之其何如’,是朕即予也。”又如《释诂》“允、孚,信也”条,邵《正义》云:“允者,《尧典》云‘允厘百工’,《史记》作‘信饬百官’。……孚者,《吕刑》云‘五辞简孚’,《史记》作‘五辞简信’。”再如《释诂》“梏,直也”条,邵《正义》云:“梏者,《缁衣》引《诗》云‘有梏德行’,《大雅·抑》篇作‘有觉德行’,毛传‘觉,直也’。”这种利用异文进行词义考释的方法在《正义》中比比皆是。
3. 运用碑文
注释《尔雅》最早运用文物出土材料的是郭璞,在《尔雅》郭注中就引了不少刚出土不久的《竹书》《穆天子传》等作为书证说解《尔雅》[14]。除此之外,邵氏在疏证《尔雅》时还采用了大量钟鼎铭文碑刻的材料,主要是汉碑和唐石经,更增强了其疏证的说服力,如《释诂》“林、烝,君也”条引《平都相蒋君碑》文,“羕,长也”条引用《齐侯镈钟》文;《释言》“敖、怃,傲也”“幼、鞠,稚也”两条、《释丘》“当途,梧丘”条等引石经文;《释亲》“父为考母为妣”条引《冀州从事郭君碑》文,等等。
4. 注重目验
邵氏《正义》虽以引证古籍文献见长,但在辨别名物时,邵晋涵有时也会亲自加以证明,通过目验来辨别异同。如《释草》“茢薽,豕首”条,邵氏在引各家之说后,云“以今验之,《本草》为核”。又如《释鱼》“科斗,活东”条,郭注:“虾蟆子。”邵《正义》云:“颜师古《急就篇》注云‘科斗即虾蟆所生子也,未成虾蟆之时,身及头并圆而尾长,渐乃变耳’。案:今所在水中有之,春月之暮,虾蟆聒鸣,科斗乃生,圆首黑体,垂尾如丁,渐乃生足,复虾蟆之形矣。”邵氏在颜师古注的基础上,通过目验详细叙述了科斗的变化过程。
5. 前后互证
邵晋涵在疏证《尔雅》时,并不是单纯解释《尔雅》的单个词语,而是能够将《尔雅》中的词语前后联系起来,从整体上进行关照,使词义能够互相发明,多言“互相训、义相成、义相承”等。如《释诂》“乔,高也”条,邵《正义》云:“乔者,《说文》云:‘乔,曲而高也。’《禹贡》云:‘厥木维乔。’《周颂·般》云:‘嶞山乔岳。’案《释木》云:‘句而羽,乔。’又云:‘小枝缭上为乔。’是树枝盘曲而小枝锐上者为乔,山之锐而高者似之,故《释山》云:‘锐而高,峤。’峤即乔字之或体也。”又如《释诂》“谒,请也”条,邵《正义》云:“谒者,《说文》云:‘谒,白也。’《左氏昭十六年传》云:‘宣子谒诸郑伯。’《月令》云:‘太史谒之天子。’《释言》云:‘告、谒,请也。’互相训也。”再如《释诂》“禋,祭也”条,邵《正义》云:“禋者,《说文》云‘禋,洁祀也’,《周语》云‘精意以享禋也’,韦昭注‘禋,敬也’。《书》疏引孙炎云‘禋,絜敬之祭也’。下文云‘禋,敬也’,其义相承也。”
6. 重视词义演变
邵氏在疏证《尔雅》时非常注意词义的发展演变,对古今词义异同、词义引申、同义词辨析、反训等都有所阐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释诂》“显、昭、觐、钊、觌,见也”条中,邵氏提出了古代称谓词“古者贵贱不嫌同称”的特点。在《释训》中,邵晋涵阐述了自己对叠音词的认识,他说:“古者重语皆为形容之词。有单举其文与重语同义者,如肃肃,敬也;丕丕,大也。只言肃、只言丕,亦为敬也、大也。有单举其文即与重语异义者,如坎坎,喜也;居居,恶也。只言坎、言居,则非喜与恶矣。”[15]这就清楚地把叠音词中的单纯词和合成词区分开来了,在古汉语词汇学中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关于反训,最早提出的是郭璞,称为“美恶不嫌同名”。《释诂》:“徂、在,存也。”郭注:“以徂为存,犹以乱为治,以曩为曏,以故为今。此皆诂训义有反覆旁通,美恶不嫌同名。”邵《正义》云:“郭氏举以为例,凡经传中反覆相训者,可以类推。”在《释诂》“载、谟、食、诈,伪也”条中,邵晋涵明确表达了自己对“反训”的认识,认为汉语中是存在“反训”现象的,他说:“郭以‘载、谟’为反训,近世学者多不从之,然古人之训实有反覆相通者,如此篇上云‘允,诚也’,而下云‘允,佞也’;‘展,信也’,而《周语》云‘展而不信’;诞者,妄也,而《广雅》云‘诞,信也’。合诸‘以徂为存,以治为乱’,则知古训流传,郭注未可遽非矣。”
(三)《尔雅正义》的价值和不足
从上述《尔雅正义》的内容、特色,我们可以看出其在清代雅学史上的价值。《尔雅正义》作为清代第一部《尔雅》新疏,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特别是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更是深受其影响,从此研究《尔雅》的学者,多舍邢而从邵,而训诂大家王念孙也因为邵氏《尔雅正义》已出,不再措意疏证《尔雅》。梁启超曾说:“以石臞的身份,本该疏《尔雅》才配得上,因为邵疏在前,耻于蹈袭。”[16]据此亦可看出清代学者对《尔雅正义》的推崇。下面我们以《尔雅·释草》“白华,野菅”条为例,从郭注、邢疏、郝懿行《尔雅义疏》和邵氏《尔雅正义》的比较来看其在中国雅学史上的价值。
郭注:
菅,茅属。《诗》曰:“白华菅兮。”
邢疏:
舍人云:“白华一名野菅。”陆机云:“菅似茅而滑泽无毛,根下五寸中有白粉者,柔忍宜为索,沤乃尤善矣。”郭云:“菅,茅属。”此白华亦是茅之类也。沤之柔忍,异其名谓之菅。因谓在野未沤者为野菅耳,《诗·小雅》云“白华菅兮”,是也。
邵《正义》:
《说文》云:“菅,茅也。”此别其名也。《诗》疏引舍人云:“白华一名野菅。”《既夕礼》云:“菅筲三其实皆瀹。”是菅可为筲,故《丧礼》以盛黍稷麦,皆腌渍之也。菅草杂生田野而根可入药,故《左氏成九年传》云:“无弃菅蒯。”又可沤以为索,故《陈风·东门之池》云:“可以沤菅。”疏引陆玑疏云:“菅似茅而滑泽无毛,根下五寸中有白粉者,柔韧宜为索,沤乃尤善矣。”……《广雅》以菅为茅,与《说文》同。郭氏以为茅之属也。“白华菅兮”,《小雅·白华》文。毛传云:“白华,野菅也。已沤为菅。”郑笺云:“白华于野已沤名之为菅。”孔疏云:“沤之柔韧,异其名谓之为菅。因谓在野未沤者为野菅也。”
郝《义疏》:
《说文》菅、茅互训,盖一物二名。《诗·白华》传用《尔雅》而又云“已沤为菅”,明野菅是未沤者,已沤则成为菅,毛传甚明。乃《诗·东门之池》陆玑疏云:“菅似茅而滑泽无毛,根下五寸中有白粉者,柔韧宜为索,沤乃尤善矣。”是以菅为茅之别种。今验茅叶有毛而涩,未见无毛滑泽如陆所云者,恐别一物,或陆误也。邢疏引舍人注云:“茅菅白华,一名野菅。”是亦以为一物。茅根谓之荺,其秀谓之,并见《说文》。其华白,因名白华。华即秀也。
从上述注疏的比较中可以看出,邵晋涵的《正义》内容远远丰富于郭注和邢疏。邵晋涵不仅把邢疏的暗引《诗》疏的沤、未沤异其名变为明引,而且还对菅草从植物学的角度进行阐述,“杂生田野而根可入药”。郝懿行的《尔雅义疏》后出,基本承袭了邵氏的引文,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今验”,使内容更加充实,但邵氏的植物学内容不见于郝疏。因此从二者比较可以看出:“邵《正义》详郭注所简、补邢疏所未备、为郝疏提供了资料,并有郝疏所不可代替之处,因此邵《正义》在《尔雅》注疏史上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价值。”[17]
当然,由于邵晋涵《尔雅正义》是清代第一部系统疏证《尔雅》的著作,也存在一些不足。有的引例不当,如《释诂》“殆,危也”条,邵《正义》云:“殆者,《小雅·节南山》云‘无小人殆’,《祭义》云‘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今按:《诗经·小雅·节南山》:“式夷式已,无小人殆。”郑笺:“殆,近也。”非“危”之义,邵氏引证不确。有的疏于声音,如《释言》“坎、律,铨也”条,郭注:“《易·坎卦》主法,法律皆所以铨量轻重。”邵《正义》亦从郭注进行疏证。今按:晚清学者俞樾在《群经平议·尔雅平议》中对此驳正说:“《尔雅》释字义不当以《易》傅会,郭注非也。‘坎’当读为‘科’,《孟子·离娄》篇‘盈科而后进’,赵注以为‘盈,满;科,坎’,《尽心》篇‘不盈科不行’,注亦曰‘科,坎也’。盖坎、科一声之转,其义相通。《说文·禾部》‘科,程也,从禾从斗’,斗者,量也。然科字正有铨量之义,坎律犹科律也。《广雅·释水》曰‘科,坑也’,科即坎之假字。此经曰‘坎,铨也’,坎即科之假字。”[18]又如《释丘》“途出其后,昌丘”条,邵《正义》云:“昌丘,亦名梁丘,昌、梁双声字。”今按:昌,古音昌母阳部;梁,古音来母阳部。二者当属叠韵,而非双声。
黄侃在《尔雅略说》中评价《尔雅正义》说:“惟书系创作,较后人百倍为难。故其校文,于经,于注,多所遗漏;不如严元照《尔雅匡名》、王树柟《尔雅郭注补正》。其博义,于诸家注义,搜采不周;不如臧镛堂《尔雅汉注》。其补郭,则特为谨慎,胜于翟晴江之为。其证经、明声,略引其耑,而待郝氏抽其绪。其辨物,则简略过甚,又大抵不陈今名。……至于名物由来,本于训诂,则什九不能说,其去《广雅疏证》之屡解物名取义所由者,固觉无等级以寄言矣。”[19]胡朴安也评价说:“其书以郭注为本,兼采舍人樊刘李孙诸家之说,其郭注未详者,考诸齐鲁韩诗,与马融郑康成之《诗》注《易》注,以及诸经旧说,确凿有据者,补所未备。凡三易其稿始定。以为《释地》‘九府之梁山’即今衡山,《释草》‘蘩,菟蒵’即今款东,同时学者皆以为确。按邵氏《正义》,为纠正邢氏《义疏》而作,其援引审,一证于群籍,一考求于声韵之递转,体制亦颇矜慎。漏略沾滞之处,或不能免,盖邵氏本精于史学,其书又成于乾隆中叶,当时声韵训诂之学尚未极盛,凭借未宏,斯成业寡色。宋氏翔谓邵氏之书,犹未至于旁皇周浃穷深极远者此也。”[20]这些评价都是较为允当的。



更多同类【清代雅学】......
科普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