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说,经元善在兴办女学堂前,曾征求过不少人的意见,获得他
们的赞助,但这些人很复杂,有不同的背景。因此,在筹办过程中对如何
办学,发生过分歧,这些分歧,有的很小,意见很快统一。如在外董事桂墅
里草堂筹备会中,陈季同据其巴黎夫人赖妈懿意见,设置的课程除语言、
女红外,应为“医学、算学、史学、舆地、乐律”,一点不提中文。经元善表
示:“嫂夫人所拟大约全是西国学派,今中国创设女学堂,不能不中西合参
者地势然也。”①陈季同接受了经元善的意见。在讨论要否召开中西官绅
女客张园安恺第大会时,由于这些外董事的夫人必须违背“外言不入,内
言不出”和“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的古训,走出家门,严信厚表示异议:“请
女客一节,鄙意从缓,若近日遽尔去请,大约不到者十居八九。”②经元善说
服他,女学所造校舍及内部布置,“非向西女塾周咨博访不可,并要托其商
请女提调教习。西塾亦不准男子入,非女董事接洽不可。”③严信厚终于
同意。由于办女学堂的目的一致,这些分歧很快取得一致。
女学堂行将开学时,梁启超在其《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中点名
要邀请为西文教习的康爱德、石美玉,却拒聘不来。其原因是《章程》第一
条宗旨规定:“学堂之设,悉遵守吾儒圣教,堂中亦供奉至圣先师神位”,而
她俩自小即由美国传教士带至美国读书,是地地道道“虔诚”的基督教徒。
在保守派传教方法的教育下,信孔子与信耶稣是对立的,康爱德甚至在上
海《字林西报》(英文报)发表声明,拒到女学堂任教职。此外,一些外国的
官绅太太也表示在办学章程中在供奉孔子外,应增加耶稣像,果真如此,
中国女学堂倒成了教会学校,这自然不能为女学堂内外董事所接受。后
来幸亏这位主张自由派传教方法的李提摩太夫人进行协调,说“那个章程
修改了”,指的是《中国女学会书塾开馆章程》第一条不写入尊孔的内容,
可是在《章程》后面除写上光绪纪年外,又写上:“孔子降生二千四百四十
九年”的纪年,而不用西历纪年,这说明中国女学堂方面在策略上的灵活
性和在原则上的坚定性。于是双方皆大欢喜,西方官绅和教会女士,继续
支持中国女学;中国女学堂提调和教习,也常至中西女塾或圣玛丽雅女塾
参观,还在中国女学堂墙上出现了西方广学会和中华教育会的地图①。这
一件事是西学东渐过程中中西文化交流的碰撞和融汇在中国女权运动中
的典型体现。
中国古代女学,实是富贵人家的家塾,从未有向外招生的。因此,中
国女学堂在筹备过程中开始受到外部守旧派的不满,其代表者是上海影
响力很大的老牌传媒《申报》。早在1897年11月15日女学堂外董事召
开第一次一品香会议时,上海的《苏海汇报》、《苏报》、《新闻报》、《文汇西
报》和《字林西报》的主人都受邀参加。经元善曾邀请《申报》主人参加,但
被拒,连送去的女学堂章程也不刊登,只刊登了付广告费的《中国女学堂
大会中西女客启》②。说明当时《申报》馆有关人士对中国女学堂持有
异见。
不仅如此,报馆收钱刊登这篇启事后,待张园安恺第召开这次中西女
客大会后八天,1897年12月14日,《申报》上发表了《男女平权说》一文。
乍一看,似乎提倡男女平权,但内容恰恰是反男女平权,该文开篇即说:
《周易·家人》之卦曰:“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
之大义也。”古之圣王,制作礼乐以范围人伦,俾尊卑有等,长幼有序,
贵贱有别,厘然秩然,不使稍有紊乱。而于男女之间,尤处处间之以
礼。授受则不使相亲,饮食则不使与共,诚为之辨别嫌疑、整齐风俗,
以立男女之大防者,其意固深且远也。①
文中还说:“抑阴扶阳,亦天地自然之理。”女为阴,男为阳,抑阴扶阳,
就是卑女尊男,将这种男女不平等,看作自然之理,而梁启超在《倡设女学
堂启》中力倡的是“圣人之教,男女平等”,②作者却认为圣人之教,卑女尊
男;《男女平权说》又说:“女子之学……本非要务”,而梁启超在《论女学》
中说的是“吾推极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③,看来这篇攻击男
女平权的《男女平权说》,既是针对张园安恺第中西女客大会而发,又是针
对梁启超这两篇论女学的文章而说。这是中国女学堂筹建以来第一篇公
开发表的反对文章。
经元善看到了这篇文章,自然意识到是对中国女学堂而发的,他在
1897年12月29日在《新闻报》发表《女学堂同人致申报馆书》,说拜读了
《男女平权》这篇“煌煌巨制”暗寓的“启牖指教的婆心”,使他五体投地。
又说中国女学堂的章程其实与《申报》的“赐教诸节,语语吻合”,《申报》发
表这篇大作,可能是报馆主笔误听了传言所致。在一番礼节性的客套话
后,经元善表示:“知中国女学堂之当兴,既为中西人士异口同声,守此移
山之愚,力小图大,勉为出而襄佐,亦难逆睹其事之果有益与否。”但“在吾
侪草茅下士,只好与难养之女子、小人说说法而已。”④《论语·阳货》有“唯
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之句,经元善所说“女子”,自然指女学堂的女学生;
孔子说“难养”,经元善说他一定要为难养的她们“说法”,即给她们教学上
课,以表示自己办女学堂的决心。至于所说的“小人”,是否暗指这位文不
对题,挂羊头卖狗肉的“男女平权说”作者,那只好由《申报》馆去猜测了。
他这一反击手法颇为巧妙。
当时正为中国女学堂行将成立而兴高采烈,且已激发了女子自主意
识的学堂内董事和教习们,自然对这篇文章大为不满,参加张园中西女客
大会的蒋畹芳,出而批驳这篇重男轻女的《男女平权说》。她先指出:“考
之母仪,载于《礼经》,胎教传于《戴记》,宫中宗室,古经序其纲,德、言、容、
工,《昏义》详其目。”因此,“可知女学之重,自古为然”。这是针对《男女平
权说》以孔子经书《易·家人》之言为其“男女尊卑有等”说立论的。你看
这些孔子的经书都主张女学的。接着,她抨击其“抑阴扶阳,亦天地自然
之理”的谬论:
至后世古义浸湮,壶教阙略,流俗浅见,每泥于扶阳抑阴之积习,
一若女不必学,即学之而亦无用者。于是普天之下女子,几不知学问
艺术为何事。都邑且然,无论乡闾;大家且然,无论比户。……今海
内通人,集众倡议,创设女学堂于沪上,为当今开风气之先。①
“都邑且然”、“大家且然”,暗讽在通都大邑上海的这位著《男女平权
说》的作者,其见识还不如乡村的比户。她最后指出,中国女学堂的设立,
“斯则创千百年未有之盛举,育二百兆久弃之人才,于提倡风化之中,立扶
持阴教之法”,认为中国女学堂之设,“诚千古绝大之美举、而裨益时局之
一助也。”
蒋畹芳此文发表后,对方自然不甘罢休。1898年春,《申报》方面利
用其附送的《点石斋画报》,刊登了一张张园安恺第中西女客大会的画,名
《裙钗大会》,在画面上写了一段解说,先写上海女学堂创办人、协办人姓
名,安恺第开会的原因、日期和参加者人数,最后突兀地以如下句子结尾:
最奇者,京都同德堂孙敬和之私妇彭氏寄云女史亦与焉。是诚
我华二千年来绝无仅有之盛会也,何幸于今日见之。①
彭寄云在二次中国女学堂筹备会参加中很活跃,当时称呼为“归乐安
蜀东彭宜人”和“孙镜湖司马太太”。据夏晓虹教授考证,孙敬和名瑞,一
字镜湖,时为上海京都同德堂药店主人,是一位富商,其司马之职是捐来
的(买官在当时很普遍)。彭寄云应为字,名靓娟,在张园中西女客大会上
当众写了一篇《叙女学堂记》,相当有文才,但并非是内董事中重要人物。
但为何《点石斋画报》要突出点名她? 一来孙瑞本人并非高官,没有什么
背景;二来因为她是“私妇”,即她不是孙瑞明媒正娶的妻子,属“私奔”过
来的,并没有与孙瑞正式成婚,而是自由恋爱、自主成婚。从《申报》看来,
就属其《男女平权说》所说的违反了圣王所制的“男女之大防”的古训。
“私妇”,这在当时确实是败坏一位妇女名誉的重大罪状。
如果回顾一下彭寄云《叙女学堂记》一文,她在文中建议女学堂应“拟
仿各善堂劝捐成法,画图贴说,石印成册,随《申》、《新闻》各日报附送”。②
以便各地闻风兴起共建女学堂。《申报》馆的确“采纳”了她的建议,将安
恺第会议“绘图贴说”,通过《点石斋画报》“石印成册,随报附送”。不过在
所贴说中,塞进了其反对自由恋爱、自主成婚的私货;又通过“私妇”说,间
接否定了中国女学堂的创立,影射中国女学堂会有彭寄云那样有文才而
不道德的私妇。所以这句突兀的话,其实在响应被女学堂方面批评的《男
女平权说》,再次掀起双方的争论。而其后面所说的“诚二千年来绝无仅
有之盛会”,却是针对蒋畹芳《开创女学堂论》的“斯则创千百年未有之盛
举”而说的,则与其说是赞词,不如说是对女学堂的讽刺,因为有私妇参加
这次女学堂筹备大会,岂非是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盛会”!
对这次《申报》馆的再次攻击,经元善是不会出面回应的,因为这是
《申报》馆设下的陷阱,经元善如出面,就会被看作为“私妇”辩护。但是女
学堂内董事就不同了,一旦《女学报》设立,这些女主笔就纷纷出来回击。
主笔蒋畹芳再写一篇《论中国创设女学实有裨于大局》一文,在文中顺便
对《男女平权说》予以批判。首先,她驳斥扶阳抑阴男女教育不平等的
谬论:
天地之生人也,阴阳平等,无有偏毗,因此形骸体质,即同是血气
心知,故女教一端,直与男教并重。……自后世浅见者流,拘“女子无
才便是德”之说,以为女不必学,即学之而亦无用,于是扶阳抑阴之
习,相沿至今,几成不可振兴之势,吁! 可慨已。以中国四百兆人民,
男女各据其半,而独使二百兆女子,沉沦湮没,不知学术,国势贫弱,
半由于此。①
这是针对《男女平权说》所谓“抑阴扶阳,亦天地自然之理”而说的,斥
之为“浅见者流”。她又针对《男女平权说》的“女子之学本非要务”论,蒋
畹芳则借有人认为当今国势危急,国库空虚,哪有余力来办缓不济急的女
学的观点,她用梁启超的生利分利说指出:“谋利之人一,而分利之人不
一,奈之何国不穷且弱耶? 为今之计,女学诚不可不兴”,“苟其有成,则国
家转贫为富,转弱为强之机,虽未必尽由于此,而要亦救弊扶衰之一大关
键也。”②所以,女学是国家由贫弱转为富强的“要务”,她这是对“扶阳抑
阴”论者晓之以大义。
《女学报》主笔很多人都用《周易》的阴阳两卦的相互作用来反驳《申
报》此文的“扶阳抑阴”说,并用来说明男女平等。如康同薇《女学利弊
说》:“凡物无能外阴阳者矣,……物有雌雄,人有男女,未有轩轾者也。”③
她的这篇文章先发表于澳门《知新报》,后又为《女学报》转载。又如读者
刘纫兰的《劝兴女学启》也指出“气有阴阳”,“人有男女”,“女之与男,形质
虽殊,资禀无异,岂容轩轾于其间者”。①就王春林的《男女平等论》,从题
目上来看,也是针对《男女平权说》而发的,内容更有针对性。如《男女平
权说》说“抑阴扶阳,亦天地自然之理”,《男女平等论》则说“天地之生万物
也,……人有男女,无不各具阴阳之理,即无不有相资相济之道”;前者以
《周易·家人》卦来论证男正位于外,女正位于内和立男女大防的必要;而
后者不但据《周易》,而且更据《诗》、《礼记》等来论证男女“未尝有所偏
重”;前者认为“夫妻之间尊卑有等”、“贵贱有别”,后者则说“夫妻判合”,
“恶有尊卑贵贱之殊”;前者说男女之间,应该“辨别嫌疑,整齐风俗,以立
男女之大防”,后者则说“饮食男女,生人之大欲”,然而“男何以不贞节,不
责之男而仅责之女,其可乎”?②
如果说上述发表于《女学报》的言论,由于没有指名道姓,遣词并不激
烈,且夹有其他内容,是否是对《申报》的回击,有所怀疑。则《女学报》第
三期转载的一幅画,其回击意味就十分明显了,这就是对《点石斋画报》的
《裙钗大会》图的转载。《裙钗大会》原是借“私妇”一词来讽刺中国女学堂
的,《女学报》的转载岂非自食苦果? 问题是,主笔们在转载时,将上面的
说词修改了,删削了引起争论的“最奇者,京都同德堂孙敬和之私妇彭氏
寄云女史亦与焉”一句。③这一删,顿使画上说词的性质发生一百八十度
的变化,原是讽刺中国女学堂的,现在使说词最后一句“是诚我华二千年
来绝无仅有之盛会也,何幸于今日见之”,由嘲笑而变为真正的赞词。这
分明是女学堂方面的反击,而且也是巧妙的反击。
一斑可见全豹,由此证明《申报》的《男女平权说》及其附送的《点石斋
画报》这一幅《裙钗大会》,确实引起了女学堂的教习、提调和内董事们的
不满。她们也运用舆论工具《女学报》进行反击。这次论战是中国近代女
权史上守旧派与维新派第一次交锋,一开始维新派处守势。“私妇”说经
元善并不否认,他后来称彭寄云为“孙镜湖司马嘉耦”,含有尊重之意,但
退出论战。女学堂方面在《女学报》创立后开始反击,《申报》方面则采取
男不与女斗的姿态,不予回应。不过在论战中中弹牺牲的是彭寄云,以她
文笔上的才华,追求个人幸福上的勇气,她完全可任女学堂教习或《女学
报》主笔,但她都退出了。此后在中国近代女权运动史上再也看不到她的
身影,她只在文坛上一显身手①,《申报》对她的打击是沉重的。
057:为反对守旧派攻击,《女学报》刊登的《裙钗大会》图(夏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