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榆生曾说:“彊村先生晚岁居沪,于并世词流中最为推挹者,厥惟述叔、仁先两先生。”[1]这位与陈海绡并列的大诗人陈曾寿也理当附此一谈。
陈曾寿(1878—1949),字仁先,号耐寂。家藏元代吴镇所画《苍虬图》,因以名阁,自称苍虬居士。辛亥后自号复志,取不忘清室之意。湖北蕲水(今湖北浠水)人,状元诗人陈沆曾孙。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入民国,于杭州西湖买地购屋,奉母以居,与俞明震比邻,极唱酬之乐。1925年至溥仪天津“行在”,任“末代皇后”婉容教师。1932年,复追随至长春,任伪满洲国近侍处处长,管陵园事。1942年辞职南归,卒于沪上。因这段伪满经历,亦颇有将其划入汉奸阵营者。实则溥仪自天津去旅顺,曾寿即屡疏谏阻,终因溥仪“患难君臣,犹兄弟也”一语难舍弃。至授近侍处长职,溥仪亦云:“此朕私人之事,与‘满洲国’政府无关也。”[2]从这些细节都看得出陈氏在伪满洲国之心境地位,曰顽志保皇之遗老当然恰当,似不必遽然以“汉奸”二字加之。
陈曾寿年辈较晚而诗名极重。陈三立称:“比世有仁先,遂使余与太夷之诗,或皆不免为伧父。”[3]自后学界多视之为陈三立、郑孝胥继替者[4]。而言诗者亦多以姓氏牵连而称曾寿与陈宝琛、陈三立、陈衍为“三陈”、“四陈”的。如其弟子沈兆奎跋《苍虬阁诗续集》云:“近代称诗,海内三陈,词林并重。”程康《题苍虬阁诗》云:“抗手诗雄只二陈。”徐彬彬《凌霄汉阁笔记》则云:“近期的诗人有‘四陈’。一个是太傅(陈宝琛),一个是太傅的门生、诗坛老宿、散原老人陈三立,一个是散原的同年陈衍(太傅的同年宝竹坡的门生),一个是陈曾寿仁先。”
与毕生心血铸就的十二卷诗相比,曾寿填词既晚至四十岁,又伫兴而作,不自存稿,故《旧月簃词》收词不过一卷九十七阕而已。但词名也不小,甚且不弱于诗。叶恭绰《广箧中词》云“仁先四十为词,门庑甚大,写情寓感,骨采骞腾,并世殆罕俦匹,所谓文外独绝也”,评价特高,以至于引起钱仲联的非议:“遐庵以为‘门庑甚大’、‘并世殆罕俦匹’,则不知其置彊村、大鹤于何地。”[5]其实梦苕先生极欣赏陈词,不徒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给予其“天立星双枪将董平”的高位置,且有“瑶台婵娟,天生丽质,写情寓感,时杂悲凉”的好评。钱先生之所以不同意叶氏之说还因为他认同张尔田的说法“苍虬诗人之思,泽而为词,似欠本色”、“苍虬颇能用思,不尚浮藻,然是诗意,非曲意。此境亦前人所未到者”,以为是持平之论。那么很显然,“诗人之思”、“诗意”就成了观照《旧月簃词》的最佳切入点。
不妨先读两首,以见其“诗人之思”:
心醉孤山几树霞,有阑干处有横斜。几回坚坐送年华。
似此风光惟强酒,无多涕泪一当花。笛声何苦怨天涯。
——《浣溪沙》
衰病逢辰强举觞。倚栏高处怯流光。曾无瘦菊酬佳节,看尽归鸦掠夕阳。
尊未暖,意先凉,此心安处是何乡。应怜倦影随阳雁,犹恋巫闾绝塞霜。
——《鹧鸪天·丁丑九月,次愔仲韵》
《浣溪沙》与《鹧鸪天》两个词牌都是句式较整齐近乎诗的,故较容易辨认其“诗意”。关于苍虬诗特质,论者大体甚称道其“深婉精纯”或曰“精严”。如汪辟疆说其中年后“取韵于玉谿、玉樵,取格于昌黎、东坡、半山……深醇悱恻,辄移人情”[6]。胡先骕说曾寿才气未敌散原与海藏楼,“而以精严胜”[7]。那么以上二词皆很能与其诗歌质地具同一性。《浣溪沙》开篇二句尚有摇曳风韵,三句“坚坐”二字则极生新而沉郁,可谓典型的“同光体”语汇与语感。下片对句扣紧“坚坐”与“送”两层意思,“强酒”、“一当”的坚苍瘦硬亦是诗语,词中罕见。《鹧鸪天》作于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作为傀儡满洲的“近臣”之一,其内心那种失落感自然是难以言说的。当年苏轼贬居穷海,还可说“此心安处是吾乡”,现在的陈苍虬则只有迷茫地询问自己的归宿。煞拍二句说得很清楚,其实自己何尝不“倦”?但又不能不“恋”。对仗工稳,然而丧气颓唐之至。此种心绪的胶葛深邃也是常见于诗而难诉诸词的。
其余较具“诗思”者还可举一些,如“只今清忆犹成泪,何况虚帘重到时”(《鹧鸪天·癸丑三月灵璧道中见燕子》)、“一生长伴月昏黄,不知门外泠泠碧”(《踏莎行·白堂看梅》)、“虫天身世,飘零一叶,还自托秋枯”(《太常引·戊午七月……》)、“眼底都成浑不似,尊前惟觉意难忘”(《浣溪沙·己未都门重过云和主人》)、“青山青史余双鬓,看镜中、清冷千春”(《高阳台·赠彊村老人》)、“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浣溪沙》),绝无“枕席之言”与“猥亵之语”[8],皆以比兴手段写幽寂境界,寄沉挚心绪,此所以为“诗意”也。集中最能体现此种诗人之思的莫过于写“雷峰塔的倒掉”的《八声甘州》[9]:
镇残山、风雨耐千年,何心倦津梁。早霸图衰歇,龙沉凤杳,如此钱唐。一尔大千震动,弹指失金装。何限恒沙数,难抵悲凉。
慰我湖居望眼,尽朝朝暮暮,咫尺神光。忍残年心事,寂寞礼空王。漫等闲、擎天梦了,任长空、鸦阵占茫茫。从今后、凭谁管领,万古斜阳。
由此辨认,张尔田“此境亦前人所未到者”之判断稍嫌夸张,但很具只眼。“此境”者,诗境也,且乃同光体特具“不尚浮藻”之诗境也。发而为词,《旧月簃词》的确可自树一帜。至于“似欠本色”的指摘则是陈师道、李清照以来的“别是一家”说遗韵,存而不论可也。
陈曾寿如此陈述与朱祖谋的关系:“余自与彊村侍郎定交,始知所为词有涉于纤巧轻倩者,既极力改正,嗣后有作,辄请侍郎定之,得益不少。”(陈曾寿《旧月簃词自序》)由此看来,他也是被彊村派“收编”的一个。集中也颇有近彊村气味的,得其称赏,不足为奇。如《齐天乐·答彊村老人》:
百年垂死当何世,因依更成轻别。费泪园亭,谙愁酒盏,历历前痕难灭。荒云万叠。剩缄梦凄迷,雁程天阔。拨尽寒灰,坠欢零落向谁说。
蓬莱旧事漫忆,更罡风激荡,摇撼银阙。本愿香寒,孤光月隐,堪笑冤禽痴绝。枯枰坐阅。拚一往悲凉,烂柯残劫。自忏三生,佛前心字结。
那种“涩”与“重”的复杂况味在陈曾寿笔下可谓传达得淋漓尽致,丝毫不亚于彊村本人。《临江仙·三月十六夜,梦至一寺,殿前广潭,月光皎洁。有人告予曰,此明月寺也。因成一词。醒后不全记,余味在心,足成之》一首将备极苦涩之情蕴发于轻倩流转的笔致间,于《旧月簃词》中为别调,也是高境:
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银。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莫将圆相换眉颦。人间三五夜,误了镜中人。
“本是龙拿虎掷身,翻成寂寂度残春。空王礼罢无人觉,风送钟声未了因。”“好诗不在钝根中,绝世聪明却爱聋。灰已寒时拨宁益,欢从堕处拾何从。”此二首绝句系章士钊题写《旧月簃词》者。在《沧海遗音集》群从中,陈苍虬词中寂寂寒灰般的悲凉别具一格,也足为此期词史一名家[10]。
一如陈曾寿,南海潘之博(1874—1916)、顺德麦孟华(1875—1915)亦颇得彊村青眼,为删定遗稿,合刊为《粤两生集》[11]。二人年相若,皆享中寿,同著籍康有为万木草堂为弟子,风骨才力相当,故可附后合论之。
之博字若海,号弱庵,少弃举子业,尝从军粤西,民国三年(1914)入冯国璋幕府,时袁世凯欲称帝,之博与麦孟华共谋倒袁。袁侦知之,怒命缉捕,之博亡命香港,郁愤呕血死。先是麦孟华峻拒袁氏教育总长之召,倒袁不成,以脑溢血卒。两英年志士所作词仅存《弱庵词》、《蜕庵词》各一卷,幸得传世。
龙榆生《忍寒漫录》云“二氏词并多激昂慷慨之音,信不愧为抑塞磊落之奇才也”,是,然二氏相较,潘词性情骨力尤为鲜明,稍胜于麦。《浣溪沙·晓过小姑山》云:“破晓扁舟过小姑,睡鬟春困未全苏。临流照影二分癯。 战伐纵横余往迹,乾坤牢落到今吾。山灵无语答长吁。”又同调词云:“蜡烛红消寸寸心,孤单客枕薄寒侵。起听天地满商音。 云日高高鸿避弋,雨风黯黯鸟投林。一回怅望一沉吟。”毋论“长吁”抑或“沉吟”,那种“商音”中忧思谛听的姿态极为感人。之博与彊村同调者如《解连环·露华流夕》、《大圣乐·落叶》、《霜叶飞·秋籁送寒,羁愁万种,和梦窗韵》等也大抵蕴忠爱缠绵情,并不空枵。《解连环·丁未六月东游扶桑,归国有日,赋此留赠任公》就神似稼轩:
唾壶敲缺,问楚兰心事,有谁能说。正杜宇、啼遍春红,又芳草天涯,一声鸣。伤别伤秋,易过了、西风时节。只食牛意气,射虎情怀,不随消歇。
华鬘易惊小劫,堕沧桑影事,尊畔重叠。拼身世、付与扁舟,算随地江湖,尽堪栖息。故国平居,恨最恨,早生华发。卧沧江,鱼龙寂寞,夜潮自咽。
与潘之博相比,麦孟华更加“守正”一些,自家面目即稍弱。如《解连环·酬任公用梦窗留别石帚韵》,词牌情境均与潘之博相似,而拟古过甚,新意不多。《月下笛·二月十四日夜泊烟台,独坐舵楼远眺,寒江如练,皓月中天,水天一色,光景奇绝。倚此歌之,海涛若互答也》一首情怀毕现,是出色之作:
万顷寒漪,摇空荡碎,一轮明镜。星垂野阔,万籁沉沉人烟暝。掠舟孤鹤惊飞起,万点破、寒空月影。认微茫、一点风灯,摇过隔江渔艇。
人定,沙洲静。渐拍拍潮生,宿鸥惊醒。露华轻泫,起来微觉衣冷。乱山照影寒无睡,待付与、羁人消领。试吹竹高歌,应有老蛟潜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