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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尧曰》:“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 欲而不贪, 泰而不骄, 威而不猛。’ 子张曰: ‘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 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 欲仁而得仁,又焉贪? 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俨然人望而畏之, 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论语》言论

本章在思想内容和语言风格上与《颜渊篇》“子张问政”章迥然不同,而且也没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具体信息,因此前人从《论语》篇章编次的角度提出种种质疑。
本章列于《论语》末篇倒数第二章,何晏在《论语注疏解经序》中说:“《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古论》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皇侃在《论语义疏自序》中也说:“此书(《论语》)亦遭焚烬,至汉时,合璧所得,及口以传授,遂有三本:一曰《古论》,二曰《齐论》,三曰《鲁论》。既有三本,而篇章亦异。《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更为一篇,合二十一篇。”按照《古论》的篇章编排次序,本章单独成篇,自成一体,完全打乱了《论语》原有的内在逻辑和编辑体例,这确实让人感到困惑。按照篇章学的观点,编次问题往往隐含了某种特殊意义,也决定了言论价值。
再从言论内容和语言形式方面来进行分析。在《论语》中,向孔子请教为政问题的人有很多,孔子应答往往因人而异,就事论事,语言也比较简单,有时还带有口语化色彩,唯有本章内容全面系统,逻辑严密,文字规范,篇幅也比较长,与全书语言风格大不相同。因此有人认为本章是在《论语》编纂工作基本完成之后,又由子张加工、整理而编入《论语》的:“子张介入编纂时,原稿已基本定谳,难以插入,不如另作处置,以《子张篇》居于压轴位置。但究其效果,便使《子张篇》格外突兀,与前列篇章似续还断,给人一种篇章游离或脱节之感。”这种推论基本符合《论语》经历几次大规模编纂、修订的复杂过程,也对本章做出了比较客观的定位。
根据上述分析,大致可以确定:本章言论未必是孔子原话,而是子张根据孔子平时零散的论政言论,经过深度加工和高度概括整理而成。全章篇幅完整,内容丰富,条理清晰,比较全面地体现了孔子的为政思想,因此在孔子政治思想中具有纲领性的意义。
子张问政于孔子,孔子答之以“尊五美,屏四恶”,这显然是经过子张加工、提炼之后的说法。“尊”是尊崇、推崇,“屏”同摒,摒弃、杜绝之义。“美”是利国利民之策,“恶”是祸国殃民之举。“五美”和“四恶”分别代表了五种值得推崇的善政和四种必须杜绝的暴政。根据文中反复提到的“民”字,“尊五美”和“屏四恶”的主体应该是居于执政地位的当权政要。孔子接着又对“五美”“四恶”的具体内容做出详尽解释。
先评析“五美”。
第一美是“惠而不费”。《皇疏》:“言为政之道,能令民下荷于润惠而我无所费损。”意思就是,既要让民众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又不要增加国家的额外支出。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孔子提出的施政思路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这里的“因”是因势利导,顺应民心民意。也就是说,民众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干什么,只要能惠民利民,干什么都行,因为利民就是利国,利国就是利我。这种观点体现了孔子惠民利民的思想倾向。
第二美是“劳而不怨”,这里主要强调的是“使民以时”。农业生产因时而动,执政者劳役民众应考虑农时因素,尽量不要在农忙时节差役农人,如果错过农时,影响收成,必然会影响到民生,进而激起民愤,所以孔子要求“择可劳而劳之”。意思就是,差役民众要视事之轻重、人之忙闲、年之丰歉和时之缓急等因素而定。这种政策措施是惠民利民观念的延伸。
第三美是“欲而不贪”,“欲”和“贪”都有求得之义,但是所求内容却大不相同。《皇疏》:“欲有多塗,有欲财色之欲,有欲仁义之欲。欲仁义者为廉,欲财色者为贪。”仁义之欲和财色之欲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欲仁义则不贪,欲财色则不仁,所以孔子告诫执政者要以修身求仁为施政要务,不断提高个人道德修养,努力达到“求仁而得仁”的境界。一人得仁,则举国得仁;一人不贪,则举国不贪,这样就可以实现天下大治了。
第四美是“泰而不骄”,“泰”是神情安泰自重,“骄”是态度骄横傲慢。“泰而不骄”是君子修德的重要内容,孔子说:“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对于执政者来说,“泰而不骄”的重要意义还在于秉持公正,不以强凌弱、以大欺小,所以孔子又进一步补充说明:“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众寡”是指财富多少,“小大”是指权势轻重,“慢”是懈怠、轻慢、怠慢。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不论财富多寡或权势大小,都要一视同仁,平等相待。有人将“众寡”和“小大”理解为氏族人口多少和规模大小,亦无不可。
第五美是“威而不猛”,这是有关仪容仪表方面的要求,但却体现了礼制精神。“威”是仪容威严,举止庄重,令人望而生畏;“猛”是神情严肃,手段严酷,容易对民众造成伤害。儒者注重礼仪规范,孔子本人给人的印象就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在为政过程中,执政者为了推行政令,就必须树立权威,而树立权威就必须先从“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做起,必须衣冠齐整,神情严肃,举止庄重。所以孔子一再要求执政者言行举止必须符合礼仪规范,做到“临之以庄”,不威自重,因为“君子不重,则不威”
再评析“四恶”。
第一恶是“虐”,就是残忍、暴虐。当政者有责任和义务对民众实施礼乐教化,要让民众清楚地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如果“不教而杀”,责任在当政者;如果政令明确,广而告之,仍有人不服从政令,此时就应该果断动用刑杀手段。荀子说:“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不教而诛”是残政,“教而不诛”是庸政,两者都不可取。
第二恶是“暴”,就是急骤、猛烈,这里主要指施政不当,急于求成,不能循序渐进,稳步推进。《集注》:“暴,谓卒遽无渐。”“不戒视成”和“不教而杀”性质相同,只是程度稍轻而已。《皇疏》:“为君上见民不善,当宿戒语之,戒若不从,然后可责。若不先戒勗,而急卒就则目前,视之取成,此是风化无渐,故为暴卒之君也。”民众许多习气是长时间养成的,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因此施政应该有一个由缓到急、由宽到严的渐进过程,如果执政者要求朝令而夕至,不戒而视成,那么就是暴政。
第三恶是“贼”,就是祸害、败坏。这里的“贼”是祸害人的意思,子路打算推荐子羔担任季氏费宰,孔子批评他道:“贼夫人之子。”“慢令致期”是乱政,孔安国注曰:“与民无信而虚尅期也。”意思就是,当政者下达政令时并没有明确规定时间期限,可是后来言而无信,又突然提出时间要求,弄得民众措手不及,来不及完成任务,反而受到处罚,真是害人不浅! 其实不能如期完成任务的真正责任不在于民众“慢事”,而在于当政者“慢令”。相比较而言,“慢令致期”对民众造成祸害的程度又比“不戒视成”要稍轻一些。
第四恶是“吝”,就是吝啬、小气。“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一句,是用掌管仓库财物的有司(小吏)作比喻,“出纳”在《皇疏》等版本中作“出内”,二者并无多大区别,都是由内向外出物的意思。有司经管财物,职责所在,长期养成了出手吝啬的习惯,财物能不与人则不与人,能少与人则少与人。但是当政者则要心胸开阔,顾全大局,当赏则赏,当出则出,不能像掌管仓库的有司小吏那样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扣扣索索,斤斤计较,否则就难成大事。
从内容来看,“五美”和“四恶”是孔子关于施政问题较为全面系统的论述,他把实施利民利国政策置于为政之道的首位,提出的每一条施政措施都明确具体,操作性很强,利弊分析也很透彻,一改以往那种泛泛而谈的道德说教风格,因此清人黄式三高度评价道:“观《中庸》‘哀公问政’及此《经》答‘为邦’、‘问政’各章,夫子之论治大纲可以见矣。”
值得注意的是,《礼记·仲尼燕居》中也有“子张问政”的相关内容,孔子当时大唱“君子明于礼乐”“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之类的高调,与本章言论相比,内容要空泛许多,这说明孔子政治思想也经历了一个由理想向现实的务实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