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越地方志的起源——《越绝书》《吴越春秋》

地方志的产生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经济、政治、文化等综合发展的结果,可以说是时代的产物。梁启超曰:“孟子所称‘晋《乘》、楚《梼杌》、鲁《春秋》’,墨子所称‘周之《春秋》、宋之《春秋》、燕之《春秋》’,庄子所称‘百二十国宝书’,比附今著则一府州县志而已。惟封建与郡县组织既殊,故体例靡得而援焉。自汉以降,幅员日恢,而分地纪载之著作亦孳乳增多”。所以严格说来,虽然方志的起源可追溯到古代诸侯国史,或是先秦时候的地理书,但方志的产生,实为秦汉以后郡县时代的产物。因统一帝国幅员辽阔,地方有正史难备及之特色,才有记述某一特定区域某一部门现象的专书出现。不过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时候,方志刚刚产生,与后世定型方志的体例相距甚远,仅备后世定型方志之一体,所以只能说是后世包罗万象的定型方志的雏形。由于当时“古籍名称,每无定则”,雏形方志有图经、图志、郡书、地理书、都邑簿、风俗传、耆旧传、地记、地志等各种名称,根据其内容与形式,大致可归纳为郡书、地记、都邑簿、图经等几类。
唐代刘知几的《史通》,将正史与古史两类以外的史学著作,都归于“杂述”之中,列作十种,“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凡此十种,均史之杂著,各自成家,与正史参行。其中,郡书、地理书、都邑簿多记郡国及畿辅诸事,所载虽不齐全,叙述也颇简约,但对于一方山川、都邑、道里、物产、户口、人物、民情、风俗,每有所录,体例亦初备,当为方志发端,是后世包罗万象的定型方志的雏形。《隋书·经籍志》则是第一部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来划分图书的正史,其中“史部”图书分为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之记、谱系、簿录共13类,方志类著作分为“杂传”和“地理之记”两类。按《隋书·经籍志》云:“古之史官,必广其所记,非独人君之举。……自史官旷绝,其道废坏,汉初,始有丹书之约,白马之盟。武帝从董仲舒之言,始举贤良文学。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善恶之事,靡不毕集。司马迁、班固,撰而成之,股肱辅弼之臣,扶义俶傥之士,皆有记录。而操行高洁,不涉于世者,《史记》独传夷齐,《汉书》但述杨王孙之俦,其余皆略而不说。又汉时,阮仓作列仙图,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讚。郡国之书,由是而作。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载笔之士,删采其要焉。鲁、沛、三辅,序赞并亡,后之作者,亦多零失。今取其见存,部而类之,谓之杂传”,这里的“郡国之书”指的就是郡书。又云:“汉初,萧何得秦图书,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经》,相传以为夏禹所记。武帝时,计书既上太史,郡国地志,固亦在焉。而史迁所记,但述河渠而已。其后刘向略言地域,丞相张禹使属朱贡条记风俗,班固因之作《地理志》。其州国郡县山川夷险时俗之异,经星之分,风气所生,区域之广,户口之数,各有条叙,与古《禹贡》、《周官》所记相埒。是后载笔之士,管窥末学,不能及远,但记州郡之名而已。晋世,挚虞依《禹贡》、《周官》,作《畿服经》,其州郡及县分野封略事业,国邑山陵水泉,乡亭城道里土田,民物风俗,先贤旧好,靡不具悉,凡一百七十卷,今亡。而学者因其经历,并有记载,然不能成一家之体。齐时,陆澄聚一百六十家之说,依其前后远近,编而为部,谓之《地理书》。任昉又增陆澄之书八十四家,谓之《地记》。陈时,顾野王抄撰众家之言,作《舆地志》。隋大业中,普诏天下诸郡,条其风俗物产地图,上于尚书。故隋代有《诸郡物产土俗记》一百五十一卷,《区宇图志》一百二十九卷,《诸州图经集》一百卷。其余记注甚众。今任、陆二家所记之内而又别行者,各录在其书之上,自余次之于下,以备地理之记焉”,这里的“郡国地志”指的则是地记、地志。
郡书以记人物为主,多记乡邦先贤、耆旧、节士德行,用以叙功劝善,增光郡国。刘知几说:“汝、颖奇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此之谓郡书者也”,“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郡书传世的原因,是因为能入国史的人物毕竟不多,而多数有美德善行的人必借郡书以传其事迹,“盖自后汉以著作之事归之东观,史由官修,而立传之例严,郡国之书,由斯并作,以补国史之不及。易代之后,秉笔修史者,恒取资焉。袁宏作《后汉纪》序,自谓旁及诸郡耆旧先贤传凡数百卷,是其征也”。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此类郡书尚多,据《中国古方志考》粗略统计,大约有58部,但均已亡佚,原文难以稽考,现仅能从其见存书目及后人辑录片断佚文中,知其梗概。南北朝时期,郡书已显出衰落的趋势,到隋唐以后,几乎绝迹。
地理书即地记、地志之书(地记、地志实属一类,只是名称略异而已),多记载一方疆界、山川、道里、户口、物产、风土、人物。刘知几说:“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此之谓地理书者也”。他所列举的书,均为地记。清人王谟也说:“魏晋以后,作者弥众,凡州郡地理书皆称记,其称志者,盖无几焉”。可见刘知几所谓的地理书就是地记。地理书与郡书虽同为杂述,性质却相异,郡书主人物,而地理书则主风土,秦汉以后的地理书往往兼及人物传记的内容,正如余嘉锡所说:“郡国书可不记地理,而地理书则往往兼及人物”,但即使这样,地记与定型方志相比,仍有不小距离,未涉及政治、军事、经济、艺文,内容也较为简略。清人王谟说:“《前汉书》则有东方朔《十洲记》、《林邑记》、王褒《云阳记》。”这是见于记载的较早地记。秦汉地记从现有存目看,只有9种,即西汉东方朔《十洲记》、《林邑记》、王褒《云阳记》,东汉李尤《蜀记》、朱瑒《九江寿春记》、应劭《十三州记》、杨孚《临海水土记》、卢植《冀州风土记》、陈术《益州志》。隋唐以后地记趋于衰落,也不太多。唯独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地记最为发达,据《中国古方志考》粗略统计,这个时期的地记约有107种,占同期各类志书总和的一半以上。但上述这些地记今天大都已亡佚,仅存或有佚文辑录者数种,《华阳国志》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地记。
都邑簿则多载都城城池、郭邑、宫阙、苑囿、观阁、仓厩、陵庙、街廛等,辨其规模,明其制度,属于都城史志一类。刘知几说:“帝王桑梓,列圣遗麈,经始之制,不恒厥所。苟能书其轨则,可以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此之谓都邑簿者也”,“都邑簿者,如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及愚者为之,则烦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栋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矣”。惜秦汉以来的都邑簿今均已亡佚,不传后世,仅《三辅黄图》有后人文字辑本。
图经也是雏形方志的一种。金毓绂在《中国史学史》中说:“图经亦辟建置沿革,人物古迹,以备史之一体,且为宋以后郡县志所本。故述方志,不能置图经而不数”。图经,顾名思义,是由“图”和“经”两部分组成。图,即地图;经,即文字说明。李宗谔在《祥符州县图经》序中说:“图则作绘之名,经则载言之别”。图经最早见于记载是在东汉桓帝永兴二年(154)巴郡太守但望的奏疏,“谨按《巴郡图经》境界,南北四千,东西五千,周万余里。属县十四,盐铁五官各有丞史。户四十六万四千七百八十,口百八十七万五千五百三十五。远县去郡千二百至千五百里,乡亭去县或三四百,或及千里”。从中我们可以知道,至少在东汉桓帝永兴二年(154)之前,就有了图经这种典籍形式。当时的图经,大约有境界、建置、属县、职官、户口、城邑、乡亭、道里等项内容。且但望是因为“土界遐远,令尉不能穷诘奸凶”,致使“贼盗公行,奸宄不绝”,而上疏请求分郡而治,所以仅述及境界远近等内容,其他概未涉及。可见但望所提到的,只是《巴郡图经》的部分内容,未必是其全部内容。即使如此,图经的初始状态,其内容就较地记广博。清人姚振宗据此推断,“桓帝时,巴郡太守但望上疏,引《巴郡图经》,则图经之名,起于汉代,诸郡必皆有图经,特无由考见耳”。这话有一定道理,但图经自东汉以后,经三国、两晋、南北朝,未有大的发展,相比地记,乃至郡书、都邑簿,甚至可以说是湮没不彰,只是到了隋、唐,才开始了兴盛。有学者分析,中央集权加强和地方世家大族势力的削弱,东晋以来侨置州郡所造成的混乱,修史制度与选举制度的变化是隋唐图经发达的原因
越地历来被视为中国方志最早发端的地域之一。成书于东汉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是现存最早的越地文献,自明代以来,不少学者视此二书为中国最早的方志。清代乾嘉时期的著名方志学家洪亮吉就提出“一方之志,始于《越绝》,后有常璩《华阳国志》。《越绝》先记山川、城郭、冢墓,次以纪传。实后世志州县者所仿”。后世著名学者傅振伦、范文澜、宋晞等袭承此说。傅振伦称:“《越绝书》先记山川、城郭、冢墓,次以纪传,独传于今。后世方志,实昉于此。”又说:“《越绝》、《华阳》二书,皆为方志之类,率述一地偏霸历史沿革,及其掌故、风土、人物。自古志逸,而此遂为地方志之所自昉。”范文澜称:“东汉会稽郡人赵晔著《吴越春秋》,又有无名氏著《越绝书》,两书专记本地掌故,开方志的先例。此后历朝文士多作方志(如晋常璩作《华阳国志》)。”宋晞称:“我国地方有志书,始于东汉初年,即《越绝书》是也。”当然也有持反对意见的,著名学者谭其骧可以说是他们的代表,他认为:“东汉的《越绝书》、《吴越春秋》,在《隋书·经籍志》中列于杂史,晋代的《华阳国志》,在《隋书·经籍志》中列于霸史、伪史。现在有些人把这些看成是最早的地方志,我是不大赞成的。这几部书的内容与隋唐以后的地方志不同,是地方史”。
《越绝书》的作者究竟为何人,由于历来记载不清,存有争议,主要的观点有子贡说,伍子胥说,无名氏说,袁康、吴平说,非一时一人所作。
《越绝书》的作者,在最早著录此书的《隋书·经籍志》中称子贡撰,“《越绝记》,十六卷,子贡撰”。《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因袭此说。宋《崇文总目》著录此书时,其作者除了子贡外,又加上了“或曰子胥”。但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不同意上述看法,提出了“无名氏撰”的第三种说法,“《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明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也附和陈说,认为“《越绝》一书,或以为子贡作,又云子胥,皆妄说也”。明代的许多公私书目,如《文渊阁书目》卷二、《世善堂藏书目录》稗官野史类、《宝文堂书目》卷二、《红雨楼书目》卷二、《古今书刻》卷上等,或因袭子贡、子胥说,或从陈振孙说,不列撰人名氏。
到了明正德、嘉靖年间,出现了袁康、吴平说。有些学者从此书末卷《越绝篇叙外传记第十九》中的一段文字中获得了一些新的线索,这段文字是这样记载的:“记陈厥说,略其有人。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禹来东征,死葬其疆。不直自斥,讬类自明;写精露愚,略以事类,俟告后人。文属辞定,自于邦贤。邦贤以口为姓,丞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按照这段隐语,学者们认为《越绝书》的作者是会稽人袁康和吴平。又据此书卷二《越绝外传记吴地传第三》中的最后一句话“句践徙琅邪到建武二十八年,凡五百六十七年”,认定袁康、吴平二人是东汉初年人。杨慎是这种说法的代表,他说:“或问:‘《越绝》不著作者姓名,何也?’余曰:‘姓名具在书中,览者第不深考耳,子不观其绝篇之言乎!’曰‘以去为姓,缉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禹来东征,死葬其乡。不直自斥,讬类自明’、‘文属辞定,自于邦贤’、‘以口为姓,丞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此以隐语见其姓名也。去得衣,乃袁字也。米覆以庚,乃康字也。禹葬之乡,则会稽也,是乃会稽人袁康也。其曰‘不直自斥,讬类自明’,厥旨昭然,欲后人知也。‘文属辞定,自于邦贤’,盖所共者,非康一人也。口丞天,吴字也。屈原同名,平字也。与康共著此书者,乃吴平也。不然,此言何为而设乎?或曰:‘二人何时人也?’余曰:‘东汉人也。’‘何以知之?’曰:‘东汉之末,文人好作隐语,黄绢碑其著者也。又孔融以‘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云云,隐其姓名于离合诗。魏伯阳以‘委时去害,与鬼为邻’,隐其姓名于参同契。融与伯阳,俱汉末人,故文字相同。则兹书之著为同时,何疑焉?’”这种说法以后颇得其他学者的附和,明代晚出的某些公私书目,如《国史·经籍志》卷三、《万历绍兴府志》卷五十八、《澹生堂书目》卷二等,都将此书作者定为袁康、吴平。到了清代,甚至连钦定的《四库全书总目》也肯定了明人的这一说法,“不著撰人名氏。书中《吴地传》称勾践徙琅琊,到建武二十八年,凡五百六十七年,则后汉初人也。书末《叙外传记》以廋词,隐其姓名,其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是‘袁’字也;‘厥名有米,覆之以庚’,是‘康’字也;‘禹来东征,死葬其疆’,是会稽人也。又云‘文属辞定,自于邦贤,以口为姓,丞之以天’,是‘吴’字也;‘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是‘平’字也。然则此书为会稽袁康所作,同郡吴平所定也。……隋、唐《志》皆云子贡作,非其实矣”。提要是官修的权威著作,它既然肯定了这种说法,那么这种说法似乎从此就成了定论,更多的后来学者认可了这种说法,如洪焕椿在《浙江方志考》中就认为此说较为可信
但是,对《越绝书》作者的探究,并未随着袁康、吴平说的出现而告终结。与杨慎几乎同时代的学者田汝成,不拘泥于隐语,而是在《越绝书》各篇的内容上下功夫,结果得出了与杨慎完全不同的结论,即《越绝书》非一时一人所作。他说:“或曰作于子贡,或曰作于子胥,岂其然哉! 内经内传,辞义奥衍,究达天人,明为先秦文字;外传猥驳无论,记地两篇,杂以秦汉,殆多后人附益无疑也。本事篇序则又依托《春秋》,引证获麟,归于符应,若何休之徒,为《公羊》之学者。故知是书成非一手,习其可信而略其所疑,亦可以苴埤史氏之阙脱矣”。到了明末,学者郭钰不仅完全赞同田汝成的说法,并且还指出袁康通过隐语剽窃前代著作的盗名行为,“《越绝》成非一手,昔贤辨之详矣。内经内传辞义奥衍,究达天人,明为先秦文字;外传或驳或醇,而记地两篇杂以秦汉,殆多后人附益无疑也。何物袁康,托隐语以自露,意欲盗名后世,遂尔诡迹前人,乃其文气不类,谁可为欺者?”据此,不少学者指责官修的《四库全书提要》竟置早已存在的论争于不顾而独崇隐语,未免失之轻率。民国学者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说:“自来以《越绝》为子贡或子胥作者,固非其实,而如《提要》及徐氏(指清代徐时栋——笔者注)说,以为纯出于袁康、吴平之手者,亦非也。余以为战国时人所作之《越绝》,原系兵家之书,特其姓名不可考,于《汉志》不知属何家耳,要之,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书录解题》卷五云:‘《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斯言得之矣”。笔者比较赞成陈振孙和余嘉锡的看法,《越绝书》的渊源应该远比《越绝外传记吴地传》所说的“建武二十八年”古老,非一时一人之作,很可能是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最后至东汉,始有袁康和吴平抄录和整理前人大量成果,并写成定本传世。
《越绝书》的卷帙,最早是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南朝梁阮孝绪的《七录》,称《越绝书》有十六卷,隋、唐三《志》著录的此书,也都作十六卷。但到了修撰《崇文总目》的时候,此书减少到了十五卷。根据《崇文总目》记载:“《越绝书》十五卷,原释子贡撰,或曰子胥,旧有内纪八,外传十七,今文题阙舛,才二十篇,又载春申君,疑后人窜定,世或传二十篇者,非是”。自宋初到宋末,《越绝书》又缺佚了一篇,形成了今本《越绝书》,计十五卷,共十九篇。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今天所见的《越绝书》,其篇目与原本《越绝书》相比有缺漏的情况。今本《越绝书》计十五卷,共十九篇,分内经、内传和外传。其中内经两篇:越绝计倪内经、越绝内经九术;内传四篇:越绝荆平王内传、越绝吴内传、越绝请籴内传、越绝内传陈成恒;外传十三篇:越绝外传本事、越绝外传记吴地传、越绝外传纪策考、越绝外传记范伯,越绝外传记地传、越绝外传计倪、越绝外传记吴王占梦、越绝外传记宝剑、越绝外传记军气、越绝外传枕中、越绝外传春申君、越绝德序外传记、越绝篇叙外传记。
《越绝书》现存十九篇,除第一篇《越绝外传本事第一》为序文,大致介绍了书名的由来、作者写文的缘由以及经、传、内、外之别,最末一篇为《越绝篇叙外传记第十九》为跋语,用以总结前有各篇,并暗藏隐语以外,其余十七篇内容主要记载吴、越两国人物及其活动,兼及地理、建置、都邑、冢墓。围绕该书的性质,历来争议比较大。著名学者谭其骧认为《越绝书》是地方史,不是地方志,“东汉的《越绝书》、《吴越春秋》,在《隋书·经籍志》中列于杂史,晋代的《华阳国志》,在《隋书·经籍志》中列于霸史、伪史。现在有些人把这些看成是最早的地方志,我是不大赞成的。这几部书的内容与隋唐以后的地方志不同,是地方史”。仓修良更是从著书宗旨、著作体例、编纂形式、记载内容等多方面入手,论证《越绝书》只能是一部地方史,绝不是地方志。他引《越绝外传本事第一》中的话“当是之时,齐将伐鲁,孔子耻之,故子贡说齐以安鲁。子贡一出,乱齐,破吴,兴晋,疆越。其后贤者辩士,见夫子作《春秋》而略吴越,又见子贡与圣人相去不远,唇之于齿,表之于里,盖要其意,览史记而述其事也”,“问曰:‘《越绝》谁所作?’,‘吴越贤者所作也。当此之时,见夫子删书作《春秋》,定王制,贤者嗟叹,决意览史记,成就其事’”,认为《越绝书》作者的原意是在续补《春秋》,那么《春秋》既是史书,续补者自然也是史书。而王志邦则认为《越绝书》编辑成书是在东汉光武帝刘秀建武年间,那时正是“郡国之书”普遍兴起的时期,因此他主张“《越绝书》是郡书的一种,它的体例直接受到当时郡书编纂的影响。《越绝书》与其他郡书一样,也是‘因事类’而作”。而且他同样引用了《越绝外传本事第一》和《越绝篇叙外传记第十九》中的话,来论证《越绝书》作者作文的原旨就是为了矜其乡贤,美其邦族。当代学者黄苇、陈桥驿也赞同《越绝书》是我国地方志的鼻祖。
为什么对《越绝书》的性质会有这么多针锋相对的看法呢?笔者认为,这与《越绝书》非一时一人所作有关。正是因为《越绝书》是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最后至东汉,始有袁康和吴平抄录和整理而成,因此在该书的著书体例、记载内容,甚至是著书宗旨上存在复杂性,不同的人可以从中找出不同的材料作为依据,得出关于《越绝书》性质的不同结论。从方志的角度考察,《越绝书》中的《越绝外传记吴地传第三》和《越绝外传记地传第十》两篇是较为接近六朝时期地记的文献,记述了吴、越两国的建置沿革、都城状况、交通道路、山川湖泊、官殿陵墓、农事水利等,事涉秦汉,基本按类而述,有一定的体例要求。如述建置,“汉文帝前九年,会稽并故鄣郡。太守治故鄣,都尉治山阴。前十六年,太守治吴郡,都尉治钱唐。……汉孝武元封二年,故鄣以为丹阳郡”,“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敦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谓之固陵”;如述城池,言其周围大小、兴废情况,《越绝外传记地传第十》记山阴大城云:“山阴大城者,范蠡所筑治也,今传谓之蠡城。陆门三,水门三,决西北,亦有事。到始建国时,蠡城尽”;如述山川湖泊,记其所处方位及与县城距离,其中湖泊还注意记其面积的大小,“太湖,周三万六千顷。其千顷,乌程也。去县五十里”。在城池、山川、湖泊的具体记述中,有的还结合相关人物事迹、传说轶闻,融于一体,如《越绝外传记吴地传第三》载:“寿春东凫陵亢者,古诸侯王所葬也。楚威王与越王无疆并。威王后烈王,子幽王,后怀王也。怀王子顷襄王也,秦始皇灭之。秦始皇造道陵南,可通陵道,到由拳塞,同起马塘,湛以为陂,治陵水道到钱唐,越地,通浙江。秦始皇发会稽适戌卒,治通陵高以南陵道,县相属”。此外,《越绝书》在人物记述方面的几篇文献,也类似于东汉以来的“郡国之书”,即郡书,如《越绝荆平王内传第二》详记了伍子胥由楚国投奔吴国之事,《越绝计倪内经第五》和《越绝外传计倪第十一》记述了计倪向勾践进献富国霸道之策事,《越绝外传记范伯第八》记载了范蠡脱离楚国投奔越国之事,《越绝内传陈成恒第九》记载了子贡游说吴越之事,《越绝外传记吴王占梦第十二》记载了吴王夫差的相关事件,《越绝外传春申君第十七》记载了春申君的故事。上述文献均具备了一定的体例:以某一人物为中心,围绕一个主题记述其事迹;记载人物时,并不直接做出评价,而是以事记人,寓褒贬于记事之中,这与后世方志定型后“述而不论”的要求相一致。因此,我们说《越绝书》在人物记载上能“因事类”详载吴越各类人物的各类活动,又记吴、越两国地理、建置、都邑、冢墓等情况甚详,将其视为我国地方志的发端之作,也是说得过去的。当然,它还只是具备雏形方志的一些特点,与后世定型方志相比,还有很大的差异。至于说,《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将《越绝书》与《吴越春秋》列入“杂史”,《宋史·艺文志》列入“霸史”,《四库全书》列入史部载记类,以此作为《越绝书》与《吴越春秋》不是地方志的依据,倒是不足为凭。因为这只是早期书目编撰者的一孔之见,后世因袭而已,不能以此作为依据。同样的,我国早期的一部地记《华阳国志》在《隋书·经籍志》中也是归入“霸史”的,而不是“杂传”或“地理之记”,《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列入“伪史”,在《宋史·艺文志》中则有两处记录,一归为“霸史”,一归为“别史”,《四库全书》则也将其列入史部载记类,但经后世多数学者的研究,认定它是一部地记,是我国最早的地方志之一,“《华阳国志》十二卷,附录一卷,晋常璩撰。《隋书·经籍志》以之入霸史类,《直斋书录解题》以之入杂史类,《郡斋读书志》以之入伪史类,《四库提要》以之入载记类,而皆不以地志目之。今审其书乃专记巴蜀地理、风俗、人物之方志也”。即使仓修良先生也在《方志学通论》中认为,《华阳国志》有说它是地方志的,也有说它是地方史的,两种说法都有相当道理。
《吴越春秋》的作者为后汉赵晔,没有什么争议。赵晔,子长君,生卒年不详,应为后汉建武年间人,会稽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人。曾做过县吏,因不愿意做迎送“督邮”之类小官的工作,遂辞职到四川犍为资中,拜师杜抚学《韩诗》。杜抚是当时的经学大师,精通《韩诗》,有弟子千人。赵晔在杜抚处二十年不回,以致家中以为他已经去世,为他发丧制服。直到杜抚死后,他才回家,州召补从事,不就,卒于家。著有《吴越春秋》《诗细历神渊》等。蔡邕到会稽时,曾看到《诗细历神渊》,认为它比王充的《论衡》还要好,回到京师后,将其传阅众人,学者咸诵习之。
《吴越春秋》著录于《隋书·经籍志》和《旧唐书·经籍志》,皆云赵晔撰,十二卷。然而今本只有十卷,《史记》注、《文选》注、《吴地记》、《水经注》等书中所引《吴越春秋》语或吴越相争之事,也有不见于今本的。隋、唐《经籍志》还录有晋杨方撰《吴越春秋削繁》五卷,《隋书·经籍志》还录有皇甫遵撰《吴越春秋》十卷,《旧唐书·经籍志》录为《吴越春秋传》,卷数同。《宋史·艺文志》录有赵晔撰《吴越春秋》十卷,皇甫遵注《吴越春秋》十卷,不录杨书。由于隋、唐《经籍志》所录赵晔《吴越春秋》均作十二卷,但自宋《崇文总目》以降,皆作十卷,与现行本同,这就出现了今传十卷本《吴越春秋》到底出于谁手的问题。自明迄今,歧说众多,或曰赵晔原书,只是散失了两卷;或曰杨方之书;或曰皇甫遵合晔、方二书参定而成。今人又有汉、晋间人伪托说。多数学者比较赞同《崇文书目》的说法:“《吴越春秋传》十卷,唐皇甫遵注。初赵晔为《吴越春秋》十二卷,其后有杨方者,以晔所撰为繁,又刊削之为五卷,遵乃合二家之书考定而注之”,即现行十卷本《吴越春秋》是东汉赵晔所著,经杨方刊削、皇甫遵改定并为之传注,但基本上保持了赵晔原书的原貌。至于《史记》注等所引《吴越春秋》佚文,大概就是杨方已刊削而皇甫遵所未考证者,佚去的两卷内容可能是“西施入吴”和“范蠡去越”。
《吴越春秋》记述吴越两国人物及其事迹。今本《吴越春秋》10卷,其中记吴5卷,上溯帝喾,下及夫差,为越所灭,篇目有《吴太伯传》《吴王寿梦传》《王僚使公子光传》《阖闾内传》《夫差内传》。记越亦5卷,上溯黄帝,下及余善,篇目有《越王无余外传》《勾践入臣外传》《勾践归国外传》《勾践阴谋外传》《勾践伐吴外传》。全书涉及各种人物210余名,其中有诸如黄帝、尧、舜、禹等部落首领和诸侯王共86名,重点叙写的人物约40余名,采取立传专门记载的共有7人,吴国计5人,分别为太伯、寿梦、僚、阖闾、夫差,越国仅无余、勾践两人。
如果说《越绝书》因为是非一时一人所作,所以关于此书的性质有颇多争议,那么《吴越春秋》被视作郡书,争议就要小得多。因为该书是由赵晔撰于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其时,光武帝刘秀为表彰乡里之盛,诏撰《南阳风俗传》,“郡国之书”(即郡书)由此兴盛。《吴越春秋》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编撰成书,再加上自秦汉以来会稽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文化转型带来的豪强地主势力日渐发展的现实情形,自然是作为郡书的可能性更大。郡书,其内容以人物为主,多记乡邦先贤、耆旧、节士,用以叙功劝善,增光郡国,按刘知几的话说,“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而《吴越春秋》的内容也符合了这一特点,以记载吴越两国人物为主,兼及地理,诚如周中孚在《郑堂读书记》中评论说:“长君去古未远,又山阴人,故其大旨夸越之多贤,以矜其故都,而所编乃内吴而外越,则又不可晓矣”。正因如此,《吴越春秋》记载越王世系和此前成书的《越绝书》有所出入。《吴越春秋》中《勾践伐吴外传》对越国称霸的年代是这样记述的:“勾践至王亲,历八主,格霸二百二十四年。”这一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战国时代列国之一的越国在无疆时已被楚威王所灭。《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疆,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越绝书》也有相关记载:“不扬子无疆,时霸,伐楚,威王灭无疆。无疆子之侯,窃自立为君长。之侯子尊,时君长。尊子亲,失众,楚伐之,走南山。亲以上至句践,凡八君,都琅琊二百二十四岁。无疆以上,霸,称王。之侯以下微弱,称君长”。《越绝书》和《史记》的记载相吻合,无疆为楚威王所杀,而从无疆之子之侯起就改称君长,苟延残喘于东南边陲。赵晔出于他的乡土观念,在《吴越春秋》中不仅回避了无疆失败这一事实,而且反将苟延残喘的小朝廷列入霸业,将越国称霸的年代由一百余年延伸到二百二十四年,反映了《吴越春秋》与同时代其他地区的《南阳风俗传》《汝南先贤传》等郡书相似,“矜其乡贤,美其邦族”,为六朝越地人物志的编写开了先河。而赵晔怀才不遇的生活际遇,决定了他的取材范围仅限于先秦的吴、越两国的先贤,而不收当朝人物,这使得《吴越春秋》和当时其他郡书又有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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