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述论


《三国志》共六十五卷,其中《魏书》三十卷,《蜀书》十五卷,《吴书》二十卷。记述了汉献帝建安元年(196)曹操执政至吴末帝孙皓天纪四年(280)吴国灭亡共85年的史事。
作者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今四川南充市)人,生于蜀汉后主建兴十一年(233),卒于晋惠帝元康七年(297),终年六十五岁。
陈寿少时就很好学,曾以同郡史学家谯周为师。谯周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曾据旧典作《古史考》二十五卷,以纠《史记》之误[2]。陈寿在谯周的影响下,主要学习研究《尚书》《左传》《公羊传》《榖梁传》等古代文献典籍。在谯周教过的很多学生当中,陈寿、文立、李虔、罗宪等尤为优秀。诸生把文立比作颜回,把陈寿、李虔比为游、夏,把罗宪比为子贡[3]。因为孔子的学生子游、子夏对古代文献典籍很熟悉,故以“文学”著称(《论语·先进》,按:文学即指古代文献)。陈寿也熟悉古代文献典籍,对《史记》《汉书》更为精熟[4],所以被喻为游、夏。陈寿还很聪明机警,文笔又好。《华阳国志·陈寿传》说他“聪警敏识,属文富艳”。[5]
陈寿在蜀汉后主时期,曾任卫将军主簿、东观秘书郎、散骑侍郎与黄门侍郎[6],散骑侍郎与黄门侍郎在三国时期为权要之职。但自宦官黄皓窃取权柄后,陈寿就遭排斥。《晋书·陈寿传》云:“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7]蜀汉政权正是在黄皓的窃据下,走上了灭亡的道路。
蜀汉后主炎兴元年(263),政权被曹魏灭亡。这时陈寿三十一岁。两年后,曹魏政权亦被司马氏的晋王朝所取代。晋王朝开国之君即晋武帝司马炎。
蜀汉未亡时,陈寿父亲已去世。在丧期中,陈寿得了病,曾使侍婢调制药丸而被外人看见。当时人认为此事违背了礼教,便对陈寿加以贬责,这在强调孝道、重视丧礼的西晋,尤被统治者计较。故蜀汉灭亡后数年,陈寿一直未被录用。泰始三年(267),晋武帝召陈寿的同学原蜀汉巴东太守罗宪入朝,晋位冠军将军、假节。泰始四年(268),晋武帝又召罗宪到华林园陪宴。在宴饮中,晋武帝先问罗宪蜀汉大臣子弟的情况,又问蜀土先辈宜举荐叙用的人。罗宪遂推荐了陈寿、常忌、杜轸等人[8]。同时黄门侍郎张华又欣赏陈寿的才学[9],就为他所遭受的贬议作了辩解。故陈寿于泰始四年(268)或五年(269)被举孝廉,出任佐著作郎,兼本郡中正[10]
自东汉初年以后,蜀郡郑伯邑、赵彦信,汉中陈申伯、祝元灵,广汉王文表等,皆博学洽闻之士,他们留意乡邦文献和人物,曾撰《巴蜀耆旧传》,叙述巴蜀的耆旧先贤。陈寿认为尚有不足之处,遂并巴、蜀、汉中,合撰《益部耆旧传》十卷。散骑常侍文立上表呈之,晋武帝认为很好,便升陈寿为著作郎,仍兼本郡中正[11]
在陈寿任著作郎期间,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又奏使陈寿撰定蜀相诸葛亮故事。陈寿遂着手整理诸葛亮著作,不久调任平阳侯相。在平阳侯相任上,陈寿将整理完成的《诸葛亮集》二十四篇于泰始十年(274)二月上奏朝廷[12],又再被调任著作郎,仍兼本郡中正。其后咸宁(275—280)中,即将赴荆州就任镇南大将军的杜预,以陈寿史才通博,向晋武帝荐之为黄门侍郎或散骑侍郎。但在此之前,经李密推荐,晋武帝已用寿良为散骑侍郎,故曰:“昨适用蜀人寿良具员,且可以为侍御史。”[13]侍御史即治书侍御史,为御史中丞之副,执掌监察、弹劾。此后,陈寿遂上《官司论》七篇,依据典故,议所因革。又上《释讳》《广国论》。[14]
太康元年(280),晋武帝灭了孙吴。至此,自献帝初平以来,历经九十年左右战乱、分裂的国家又重归统一。此时陈寿四十八岁,正好对此九十余年的历史做一总结。他遂着手整理三国史事,最终撰成“魏、吴、蜀三书六十五卷,号《三国志》”[15],深得时人好评,谓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16]夏侯湛当时正著《魏书》,见陈寿之作,深感不如,便将所撰毁弃,并不再续作。张华对《三国志》尤加欣赏,向陈寿说:“当以《晋书》相付耳。”[17]并将荐举陈寿为中书郎。权臣荀勖嫉妒张华,因而迁憎于寿,加之《三国志》的《魏书》部分不合荀勖之意,荀勖便授意吏部,出调陈寿为长广太守。[18]长广郡在青州,治所不其县(今山东即墨市西南)。陈寿便以母年老,辞不就官。其后母亡,陈寿遵母命,葬母于洛阳。时议者又以陈寿不归葬母于家乡,加以贬责,陈寿因而又数年未为官。[19]其后,梁、益二州大中正何攀为之辩护,[20]朝廷才任命陈寿为太子中庶子,而陈寿尚未到任,即于元康七年(297)病逝。[21]


陈寿能写出《三国志》,绝非偶然。《三国志》是一部纪传体史书。我国纪传体史书始创于司马迁的《史记》。《史记》用“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例,记载社会各方面的史事。“本纪”列于书首,按年月次序编写帝王简史并记载当时重大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等事件。“表”用表格形式列载人物事件。“书”载典章制度及天文、律历、河渠等。“世家”主要载王侯封国之史事。“列传”主要为人物传记和少数民族的历史。这五个部分,分别自成独立体系,合则相辅相成,成为一个有机整体。但全书的主要部分是“纪”和“传”,篇幅也最多,故此种体裁得名为“纪传体”。因纪传体具有上述优点,所以也是《史记》一问世就深受人们赞赏的一个重要原因。《史记》奠定了纪传体的坚实基础。至东汉时班固修《汉书》,又将“书”改为“志”,并删去“世家”,从此纪传体遂演变为“本纪”“表”“志”“列传”四种体例。又《史记》为通史,自黄帝叙至汉武帝时,而《汉书》为断代史,所以《史记》《汉书》就成了后世史书的典范。陈寿少年时,在谯周的指导下,精熟《史记》、《汉书》。他深入研究二书的体例、别裁、通识和撰写方法,为日后撰写《三国志》打下基础。
在陈寿著《三国志》前,已有一些人写过三国史著作。在魏国,魏文帝黄初(220—226)中和魏明帝太和(227—233)中,曾命卫觊、缪袭草创纪传而多年不成。后又命韦诞、应璩、王沈、阮籍、孙该、傅玄等共同撰写,最后由王沈总其成,定为《魏书》四十四卷。但此书“多为时讳,殊非实录”。[22]在吴国,吴大帝孙权末年曾命丁孚、项峻撰《吴书》,但二人俱非史才,不能胜任。至少帝孙亮时,更命韦曜、周昭、薛莹、梁广、华覈等同撰。后来韦曜撰成《吴书》稿五十五卷,叙赞尚未动笔,就被孙皓所杀。[23]王沈《魏书》和韦曜《吴书》都是受命而撰,故为官修。此外,尚有魏人鱼豢私撰的《魏略》三十八卷,叙曹操至魏末一代史事。[24]这些著述都是陈寿撰写魏、吴二国史的主要依据材料。只有蜀国,因未置史官,无有著述[25],故蜀汉一代史事,只有靠陈寿自己采访搜集。陈寿是蜀人,又在蜀汉任过东观秘书郎等职,并且对乡邦文献素来留心,又曾撰过《益部耆旧传》,编过蜀相诸葛亮故事,成《诸葛亮集》二十四篇;在太康初,陈寿还编辑过《汉名臣奏事》三十卷,《魏名臣奏事》四十卷、目一卷。[26]凡此种种,都是陈寿撰写三国史的有利条件。
陈寿虽为著作郎,但并未受命撰写《三国志》,其所撰,实为私作。虽然张华、荀勖、夏侯湛看过《三国志》,但陈寿并未上奏朝廷。而荀勖对《魏书》部分不满意,还要把陈寿调出朝廷,出任长广太守。可能陈寿因母丧去职归家后,才将《三国志》写成定本。所以在他死后,才可能有尚书郎兼梁州大中正范頵上表朝廷说:“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如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朝廷遂“诏下河南尹、洛阳令,就家写其书”而藏于官府。[27]
《三国志》全书只有纪、传而无表、志,但已具备纪传体的主要部分,并且写得很出色,深受时人赞许。《三国志》的确优于它前后或同时问世的三国史著作,故刘勰《文心雕龙·史传》说:“及魏代三雄,纪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惟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28]《晋书》卷八二《传论》也说:“丘明既没,班、马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自斯以降,分明竞爽,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乎!江、汉英灵信有之矣。”[29]的确,《三国志》可上承《史》《汉》,与《史记》《汉书》并驾齐驱。故后世之读史者,尤重“前四史”。但是,历来也有指责陈寿及《三国志》的。具体说来,陈寿《三国志》的长短得失,主要有下列几个方面。
(一)英雄史观
西汉自武帝以后,儒家思想成为正统思想,其中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说,以及五行家的五德终始说,更是官方的统治思想。至东汉,这种官方的统治思想又与谶纬神学相结合,牢固地控制着人们的思想,各种著述多在维护、宣扬这种思想。史籍中班固的《汉书》,就是这种思想的积极宣扬者。如《汉书·高帝纪赞》就明确说:“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30]班固这种观点,即其父班彪《王命论》中所鼓吹者。直到汉末荀悦撰《汉纪》,还将《王命论》载入。但是,汉末之时,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已发生动摇,谶纬神学也已没落,各家思想复归活跃。曹魏正始(240—249)中兴起的玄学,即是在总结了道家、儒家、法家、名家、墨家、杂家等后形成的。玄学的兴起,标志着儒家一统思想局面的结束。这不能不对史学家的历史观产生影响。
陈寿在西晋初撰写《三国志》时,还不能完全摆脱“君权神授”说的影响,书中还有“君权神授”说之痕迹,但在各纪传的评论中,却完全表现出他的英雄史观。如《魏书·武帝纪评》论曹操说: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31]
这完全是在讲人的因素,没有天意。又如《蜀书·先主传评》论刘备说:
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32]
这里把汉高祖刘邦说成英雄,较之《汉书·高祖纪赞》,截然不同;对蜀国区域之狭小,也是从刘备的“机权干略”去找原因,没有归之于天意。再如《吴书·吴主传评》论孙权说:“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33]这也很明确地肯定了孙权之建国江南,是由于他是英杰,而非天意。但在《魏书·武帝纪》中,记建安五年(200)官渡之战后,又有这样一段:“初,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34]又《魏书·三少帝纪》陈留王咸熙二年(265)十二月壬戌云:“天禄永终,历数在晋。诏群公卿士具仪设坛于南郊,使使者奉皇帝玺绶册,禅位于晋嗣王,如汉、魏故事。”[35]这些当然都属于“君权神授”说。采用此说与陈寿主要依据王沈《魏书》有关,可能王沈《魏书》即如此撰写。特别是魏晋易代之时,曹魏王朝并未腐朽衰败,晋之代魏,实为强取豪夺,陈寿身为晋臣自然无法直书,只有归之天意,也是不难理解的。
(二)劝善益治
范頵上表中所说的“《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这正是陈寿的修史目的。《三国志》中的劝诫,既有对君主的,也有对臣民的。针对君主的如《蜀书·诸葛亮传》所载诸葛亮的《出师表》,就是对后主刘禅的劝诫。《出师表》一开始就劝后主刘禅“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又指出:“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最后沉痛地指出:“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36]又如《魏书》的《陈群传》《高柔传》《辛毗传》《杨阜传》《高堂隆传》等,记载了不少劝诫魏明帝的言辞表疏。再如《吴书》的《张昭传》《陆凯传》《贺邵传》《华核传》及其他有关传中,也有不少劝诫君主之奏疏。甚至在《陆凯传》末,还载有一篇谏孙皓二十事疏,疏中对孙皓之弊政昏淫,做了全面深刻的揭露。但此疏是否为陆凯所作,当时已难断定。陈寿在传中说:“予连从荆、扬来者得凯所谏皓二十事,博问吴人,多云不闻凯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恐非皓之所能容忍也。或以为凯藏之箧笥,未敢宣行,病困,皓遣董朝省问欲言,因以付之。虚实难明,故不著于篇,然爱其指挝皓事,足为后戒,故钞列于《凯传》左云。”[37]陈寿对即使不能断定作者之文,因其确有劝诫价值,也尽量设法录入。由此可见陈寿之重劝诫。
陈寿除多载劝诫君主之言辞表疏外,还自撰劝诫之文。如三国中,魏明帝“广采众女,充盈后宫”。[38]吴末帝孙皓更是“后宫千数,而采择无已”。[39]西晋初晋武帝也很好色。在他即帝位后,即广采择天下女入后宫。太康元年(280)平吴后,太康二年(281)即诏选孙皓妓妾宫女五千人入后宫,“自此掖庭殆将万人。而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40]陈寿针对上述三帝王之好色,在《魏书·后妃传序》中说:
《易》称“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古先哲王,莫不明后妃之制,顺天地之德,故二妃嫔妫,虞道克隆,任、姒配姬,周室用熙,废兴存亡,恒此之由。《春秋说》云天子十二女,诸侯九女,考之情理,不易之典也。而末世奢纵,肆其侈欲,至使男女怨旷,感动和气,惟色是崇,不本淑懿,故风教陵迟,而大纲毁泯,岂不惜哉!呜呼,有国有家者,其可以永鉴矣![41]
这虽针对上述三帝王而发,但对后世帝王也是很好的劝诫辞。
《三国志》中,除多载劝诫帝王之言辞表疏外,还大量载入劝诫各级官吏之言辞书札,举凡廉明、公正、节用、轻刑、薄赋、劝农、安民、兴修水利、发展生产等都有涉及。《三国志》的确是劝善益治之作。
(三)秉笔公正
陈寿身为晋臣而撰写三国史,在受晋朝政治束缚的背景下,仍能正视三国独立存在的事实。西晋承接曹魏,故当时人多将吴、蜀二国视为伪国,而陈寿却不然,他承认三国分立的事实。朱彝尊在《曝书亭集·陈寿论》中就指出:“寿独齐魏于吴、蜀,正其名曰‘三国’……其识迥拔乎流俗之表。”[42]钱大昕在《潜研堂文集·三国志辨疑序》中也说:“夫晋之祖宗所北面而事者,魏也,蜀之灭,晋实为之,吴蜀既亡,群然一词,指为伪朝。乃承祚不为不伪之,且引魏以匹二国,其秉笔之公,视南、董何多让焉!”[43]刘咸炘在《三国志知意·总论》中也说:“承祚以魏为纪,在当时实不为奇,固非有心贬蜀尊魏也。虽然,三分之局,前此未有,其事势固与古不同,各自为书,命名为三国,乃承祚之创例。”[44]
陈寿之秉笔公正,除正视三国各自独立之史实外,还表现在他对人物之评论。《三国志》纪、传之评论,大多公允恰当。如评曹操说:“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45]评刘备说:“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但“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46]。评论孙权说:“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47]评论诸葛亮说:“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48]这些评论,在今天看来还是比较公允有识的。但是,也有人指责陈寿修史不公。这主要是由《晋书·陈寿传》中的一段传闻和《魏书·毛修之传》中的一个民间传说引起的。《晋书·陈寿传》载:
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49]
《魏书·毛修之传》则谓北魏太武帝时,东晋降将毛修之对崔浩说:“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故其论武侯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当时崔浩对此说即加反驳云:“承祚之评亮,乃有故义过美之誉,案其迹也,不为负之,非挟恨之矣。”诸葛亮“欲以边夷之众抗衡上国。出兵陇右,再攻祁山,一攻陈仓,疏迟失会,摧衄而反;后入秦川,不复攻城,更求野战。魏人知其意,闭垒坚守,以不战屈之。知穷势尽,愤结攻中,发病而死。由是言之,岂合古之善将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者乎?”[50]在事实面前,毛修之也承认崔浩所言正确。其实,陈寿曾为诸葛亮书佐被挞百下之说,纯系无稽之谈。陈寿生于蜀汉后主建兴十一年,而诸葛亮死于建兴十二年。诸葛亮死时,陈寿才两岁,怎么能做门下书佐?说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也并非陈寿一人之论,当时袁准已有此说。袁云:“亮,持本者也,其于应变,则非所长也。”[51]甚至当时还有人完全否定诸葛亮之北伐。《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张俨《默记·述佐篇》云:
诸葛丞相诚有匡佐之才,然处孤绝之地,战士不满五万,自可闭关守险,君臣无事。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魏司马懿才用兵众,未易可轻,量敌而进,兵家所慎;若丞相必有以策之,则未见坦然之勋,若无策以裁之,则非明哲之谓,海内归向之意也。[52]
当然此说不尽恰当。诸葛亮之北伐,是他兴复汉室事业的重要部分,也是以攻为守保全蜀汉的必要措施。但因蜀汉国小力弱,诸葛亮不敢冒险行事,以至过于小心谨慎。如魏延曾向诸葛亮建议,由他率领万人从子午道北取长安,然后诸葛亮从斜谷进兵,则咸阳以西,全可夺取;而诸葛亮“以为此县危,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故不用延计”。[53]军事上有时就需敢于冒险,出奇制胜,一味谨慎,讲求平稳,非取胜之道。陈寿、袁准说诸葛亮应变非其所长,是符合事实的。后世学者亦多有此论。朱彝尊《曝书亭集》“陈寿论谕”即云:“街亭之败,寿直书马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为张郃所破,初未尝以父参谡军被罪,借私隙咎亮。至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则张俨、袁准之论皆然,非寿一人之私言也。”[54]赵翼《廿二史札记·陈寿论诸葛亮》条更谓陈寿校订《诸葛亮集》之上表,对诸葛亮歌颂备至;在《诸葛亮传》中又对诸葛亮评价甚高,“固知其折服于诸葛深矣。而谓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55]。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陈寿史皆实录》条更谓“亮六出祁山,终无一胜,则可见节制之师,于进取稍钝,自是实录”[56]
至于《晋书·陈寿传》所载陈寿索米立传的传闻,历史上是有人相信的,如北周柳虬,唐代刘知几、刘允济,宋代陈振孙,等等。刘知几在《史通·曲笔》篇中就指责说:“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57]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三国志》条中也说陈寿“乞米作佳传,以私憾毁诸葛父子,难乎免物议矣”。[58]但也有不少人或怀疑或否定《晋书》之说。如北宋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怀疑说:“至于谓其衔诸葛孔明髡父而为贬辞;求丁氏之米不获,不立仪、廙传之类,亦未必然也。”[59]清代的朱彝尊、杭世骏、王鸣盛、钱大昕、赵翼、潘眉、俞正燮等著名学者,提出充分的理由,否定了《晋书》的记载。现代学者更列出了有力的证据,说明陈寿索米立传之说纯属虚构。陶懋柄在《陈寿曲笔说辨诬》一文指出,《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明确记载:“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既然丁家全部男口早在曹丕即王位的建安末年就被诛杀了,怎么到西晋又冒出二丁之子呢?并且传说中的丁氏子又无名字,正可见其虚构。[60]而《晋书》载此说也加了“或云”一词,表明《晋书》作者也并未确信其说,只不过该书作者“好采稗野,随手掇拾,聊助谈资耳”![61]
(四)尊崇故国
陈寿《三国志》虽然正视了三国鼎立的事实,但对三个国家的写法不完全相同,故自东晋以来,就有人批评陈寿,陈寿在《三国志》中,对魏国的国君和追尊的国君都立“纪”,即《魏书》的《武帝纪》《文帝纪》《明帝纪》《三少帝纪》等,而对蜀汉和吴国的国君乃立“传”,即《蜀书》的《先主传》《后主传》,《吴书》的《吴主传》《三嗣主传》等;并且,《魏书》对刘备和孙权称帝都不记载,而在《蜀书》《吴书》中,蜀、吴二国国君即位,都必记明魏国年号,这就表明陈寿是以魏为正统。自东晋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对陈寿在《三国志》中以魏为正统提出非议,主张以蜀汉为正统。至南宋朱熹以后,都赞同习凿齿而非难陈寿。朱熹作《通鉴纲目》,即以蜀汉纪年,宋萧常著《续后汉书》,元人郝经也著《续后汉书》,明代谢陛又作《季汉书》,都以蜀汉为正统。其实,陈寿、习凿齿、朱熹等人以魏或以蜀汉为正统,都与他们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尤其是陈寿之以魏为正统,实迫于压力而不得不为之。关于这一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三国志》条中有一段比较中肯的说明:
以势而论,则凿齿帝汉顺而易,寿欲帝汉逆而难。盖凿齿时晋已南渡,其事有类乎蜀,为偏安者争正统,此孚于当代之论者也;寿则身为晋武之臣,而晋武承魏之统,伪魏是伪晋矣,其能行于当代哉!此犹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此皆当论其世,未可以一格绳也。[62]
这个分析总的说来是正确的。争正统者,表面上看,是在为历史上的某一政权而争,实质上是各自为成书时的政治服务的。但是,若仅以东晋、南宋所处形势与蜀汉相同,习、朱等人就为蜀汉争正统,那么,孙吴所处的形势不是更与东晋、南宋相同吗?为什么不以吴为正统呢?可见,为蜀汉争正统者,还有一条更主要的理由,即认为蜀汉刘备是汉宗室之后,并且刘备又以复兴汉室为己任,理所当然应将正统归于他。如何处理此问题以及类似的历史上分立政权的正统问题,司马光在其编修的《资治通鉴》中有较合理的意见,他在与刘恕的信中说:
魏、吴、蜀、宋、齐、梁、陈、后魏、秦、夏、凉、燕、北齐、后周、五代诸国,地丑德齐,不能相一,名号钧敌,本非君臣者,皆用列国之法,彼此抗衡,无所抑扬,没皆称殂,王公称卒,庶几不诬事实,稍近至公。至于刘备虽承汉,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字,亦犹(南朝)宋高祖自称楚元王后 ,(南唐)李昪自称吴王恪后,是非难明,今并同之列国;不得与汉光武、晋元帝为例[63]
司马光这个意见在封建正统观中算是比较公允的。并且,陈寿身处晋世,迫于政治压力,在形式上也不能不把正统归于曹魏,而实际上他并不承认蜀汉是伪国,他在书中不少地方用巧妙而隐晦的笔法,寄托了对蜀汉故国之尊崇与爱恋之情。这一点,清人论述得比较深刻。朱彝尊在《曝书亭集·陈寿论》中说:
魏之受禅也,刘虞、辛毗、华歆、刘若辈颂功德,李伏、许之上符瑞,先后动百余人,其文见裴松之注,至今遗碑在许,大书深刻,而陈寿尽削之,不以登载。至先主王汉中,即帝位武担,蜀之群臣请封之辞、劝进之表、告祀皇天后土之文,大书特书,明著昭烈之绍汉统,予蜀以天子之制,足见良史用心之苦也。[64]
尚熔《三国志辨微》还补充说:“魏、吴皆有立太子之册,皆削而不书,独书此贬魏之语,亦所以尊蜀也。妃子传及诸葛亮等传,累载册文,皆尊蜀之微意。”钱大昕在《三国志辨疑序》中谓《三国志》“先蜀而后吴,又于《杨戏传》末载《季汉辅臣赞》,亹亹数百言,所以尊蜀殊于魏吴也;存“季汉”之名者,明乎蜀之实汉也”。[65]其在《潜研堂文集·跋三国志》中更谓:
陈承祚蜀人也,其书虽帝魏,而未尝不尊蜀。于是蜀二君,书先主、后主而不名,于吴诸君,则曰权、曰亮、曰休、曰皓,皆直斥其名。蜀之甘皇后、敬哀皇后皆称后,而吴之后妃但称夫人。其书法区别如此。李令伯《陈情表》之称蜀为伪朝,承祚不惟不伪之,又以蜀两朝不立史官,故于蜀事特详。[66]
赵翼《廿二史札记》、梁章钜《三国志旁证》亦有相同之说。即使不同意清人说陈寿有帝蜀之意的刘咸炘,也在《三国志知意·总论》中说:
按是书大体帝魏,固不可稍掩,异吴于蜀,亦与帝蜀无关。独此二端,诚似暗尊蜀者,足以见承祚怀旧之心……要之,承祚诚有不忘故国之心,而实无季汉正统之见。[67]
总之,陈寿在《三国志》中的不少地方,寄托了他对蜀汉故国的尊崇与爱恋,表现了他的爱国思想。
(五)取材严谨
陈寿在撰写《三国志》时,取材相当严谨。当时虽有王沈《魏书》、鱼豢《魏略》、韦曜《吴书》等众多著作可资利用,又有大量传闻可供参考,但陈寿并不盲目信从,而要仔细研考,在弄清史实的基础上,才下笔撰写。以下仅举两例以见一斑。
其一,曹操击败袁绍攻下邺城后,曹丕娶了袁熙妻甄氏。最初曹丕对甄氏非常宠爱,后来曹丕代汉为帝,嫔妃增多,对甄氏之宠爱遂不如初,甄氏因而有怨言。曹丕得知大怒,黄初二年(221)遂遣使至邺赐死甄氏。对这段史实,陈寿在《三国志·魏书·文昭甄皇后传》中作了如实记载。其中对甄氏之死记载云:
延康元年(220)正月,文帝即王位,六月南征,后留邺。黄初元年(220)十月,帝践阼。践阼之后,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68]
王沈《魏书》对这段史事却作了完全相反的记载:
有司奏建长秋宫,帝玺书迎后,诣行在所,后上表曰:“妾闻先代之兴,所以飨国久长,垂祚后嗣,无不由后妃焉。故必审选其人,以兴内教。今践阼之初,诚宜登进贤淑,统理六宫。妾自省愚陋,不任粢盛之事,加以寝疾,敢守微志。”玺书三至而后三让,言甚恳切。时盛暑,帝欲须秋凉乃更迎后。会后疾遂笃,夏六月丁卯,崩于邺。帝哀痛咨嗟,策赠皇后玺绶[69]
王沈的这段记载,言之凿凿,既有甄氏之上表,又有魏文帝之玺书玺绶,似乎非常真实,但却全是虚构的,裴松之作注时就作了如下的批驳:
臣松之以为《春秋》之义,内大恶讳,小恶书。文帝之不立甄氏,及加杀害,事有明审。魏史若以为大恶邪,则宜隐而不言,若谓为小恶邪,则不应假为之辞,而崇饰虚文乃至于是,异乎所闻于旧史。推此而言,其称卞、甄诸后言行之善,皆难以实论。陈氏删落,良有以也。[70]
其二,《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谓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为汉中王,立其子刘禅为王太子。刘备于章武元年(221)称帝,又以刘禅为皇太子。至章武三年(223)刘备去世,刘禅继帝位,时年十七,改年号为建兴元年(223)。鱼豢《魏略》却有如下一段文字记述刘禅早期的经历:
初备在小沛,不意曹公卒至,遑遽弃家属,后奔荆州。禅时年数岁,窜匿,随人西入汉中,为人所卖。及建安十六年,关中破乱,扶风人刘括避乱入汉中,买得禅,问知其良家子,遂养为子,与娶妇,生一子。初禅与备相失时,识其父字玄德。比舍人有姓简者,及备得益州而简为将军,备遣简到汉中,舍都邸。禅乃诣简,简相检讯,事皆符验。简喜,以语张鲁,鲁为洗沐送诣益州,备乃立以为太子。初备以诸葛亮为太子太傅,及禅立,以亮为丞相,委以诸事,谓亮曰:“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亮亦以禅未闲于政,遂总内外[71]
这段记载乍看起来似乎很真实,既有时间、地点,又有人名姓氏,情节还曲折生动,但却是不真实的,裴松之已作了有力的辩驳。因刘禅在即帝位的第二年,诸葛亮曾与杜微书,书中有“朝廷今年始十八”之说[72],诸葛亮的话正与《蜀书·后主传》说刘禅十七岁即位相符,是不会错的。刘禅建兴元年十七岁,二年十八岁,则应生于建安十二年(207)。刘禅为甘夫人所生,《三国志·蜀书·先主甘皇后传》明确记载甘夫人随刘备在荆州生刘禅,而建安十二年(207)正是刘备在荆州之时,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率军南下荆州,刘备败于当阳长阪,当时赵云身抱婴孩刘禅,又保护其母甘夫人,三人俱得免难,与刘备相聚[73],因此刘禅未曾与刘备相失,且年龄也相符。如按《魏略》所载,刘备败于小沛在建安五年(200)[74],此时刘禅已数岁,则至即位的建兴元年(223),应为三十岁左右。这与诸葛亮所说的刘禅的年龄不符,又与赵云在长坂保刘禅母子之事不合。显然《魏略》所载为虚构,故陈寿不取。
(五)多有回护
陈寿撰写《三国志》,虽然秉笔公正,取材谨严,但由于政治原因,在某些地方却为司马氏隐恶回护。这就是所谓的曲笔,也是历来对陈寿指责最多之处。例如刘知几在《史通·直书》篇中说:“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咸杜口无言陆机、虞预各栖毫而靡述。”[75]这确是事实。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专列了《三国志多回护》一条,举出若干事实,说明《三国志》在为魏晋统治者隐恶回护。例如少帝齐王曹芳之被废,全为司马师之意,而《魏书·齐王芳纪》却载郭太后之令,似乎是郭太后有意废曹芳。从《齐王芳纪》注引《魏略》看,郭太后是被逼迫的。又如司马昭派贾充、成济等杀少帝高贵乡公曹髦,而《魏书·高贵乡公纪》仅载为:“高贵乡公卒,年二十。”并载了一篇太后令,言高贵乡公悖逆无道,“自陷大祸”,最后还载司马昭上太后奏,称“高贵乡公率将从驾人兵,拔刀鸣金鼓向臣所止;惧兵刃相接,即敕将士不得有所伤害,违令以军法从事。骑督成倅弟太子舍人济,横入兵阵伤公,遂至殒命;辄收济行军法”。[76]这不仅完全掩盖了司马昭之主谋罪责,还使司马昭成了讨贼功臣。而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魏氏春秋》《魏末传》、干宝《晋纪》等皆有真实的记载。两相对照,《高贵乡公纪》之回护尤甚。
《三国志》除为晋室司马氏回护外,也为曹魏政权的开创者回护。赵翼《廿二史札记·三国志书法》条云:“盖寿修书在晋时,故于魏晋革易之处,不得不多所回护,不得不先为魏回护。”[77]为魏回护之事例,《廿二史札记·三国志多回护》条列举了不少事例。如魏与蜀的战争,对魏国常是讳败夸胜,最明显的如街亭之役,祁山之役等,都对魏国失利之处不记载,等等。
陈寿为魏晋回护,主要原因有三:第一,陈寿是晋臣,迫于政治压力,不得不回护。第二,有经典古训可依。周襄王二十年(前632),晋楚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召周襄王至践土,率诸侯朝王,《春秋》却记载为“天王狩于河阳”[78]。《史记·周本纪》周襄王二十年云:“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诸侯毕朝,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79]《史记·孔子世家》亦云:“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子狩于河阳’。[80]”又《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亦云:“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81]这是为尊者讳之事例。《榖梁传·成公九年》,则明确提出讳之原则:“骂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82]第三,陈寿《三国志》的魏书部分,主要依据王沈《魏书》。而此书为曹魏官修,当然要为曹魏回护;王沈又是司马氏党羽,自然袒护司马氏。《史通·古今正史》篇即谓“其书多为时讳,殊非实录”[83]。陈寿据以成书,便多有回护。
陈寿在《三国志》中,不能不在明显处为曹魏及司马氏回护,而某些隐晦之处,却用巧妙的笔法,透露历史的真相。例如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何晏论》以及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一四“三国”条,都认为何晏在政治上是有作为的,但因他是司马氏政敌,陈寿不敢为他立传,并在书中叙何晏事时“不无诬辞”。但陈寿却在《齐王芳纪》中载了一篇何晏“有大儒之风”的《论政事疏》及孔义奏,这是本纪中不宜有的,而陈寿特载之。这就是陈寿有意让后世知道何晏一点真貌的深意。又如陈寿在《高贵乡公纪》中,特载高贵乡公曹髦于太学与诸儒辩论经义之大段文字,说明高贵乡公是个好学深思而有头脑的君主,并非不学无术的平庸之辈。李慈铭称赞“承祚史裁最简,此独不厌其详;且高贵为司马氏之所最恶,而绝不顾忌,此其所以为良史也”[84]。又《高贵乡公纪》中虽然书“高贵乡公卒”,但载了司马昭奏,也就透露了高贵乡公被杀的真相。因此,我们不能因《三国志》中有回护之处,就否定了陈寿秉笔公正、取材谨严的修史态度。
(六)文笔简洁
文笔简洁,是《三国志》历来为人们公认的特点。我国古代史书,尤其崇尚简洁,以简洁为最佳作品的必备条件。刘知几《史通·叙事》篇云:“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85]《三国志》正是这类作品。《三国志》之简洁,除文字简练外,还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全书前后贯串,事不重复,见于《魏书》的,则《蜀书》《吴书》不重出,见于《蜀书》《吴书》的也同样处理。又同书中,传与传之间皆不重复。二是载文精粹。《三国志》各纪传中选录的文章,大多很重要,有的具有历史意义,有的兼有文学价值。而在《三国志》以前或以后的有些史书,载文都有“秽累”之弊[86]。例如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书事得实处》说:“《献帝传》禅代时有李伏、刘廙、许芝等劝进表十一道,(曹)丕下令固辞亦十余道,寿志亦尽删之,惟存九锡文一篇,禅让策一通而已。故寿书比宋、齐、梁、陈诸书较为简净。”[87]固然“九锡文”“禅让策”也无什么意义,但陈寿仅各载一篇,以示其所谓禅让之程式,也还是必要的。其他较长的载文,如诸葛亮的《出师表》,曹植的《求自试表》《通亲亲表》,陆凯谏孙皓“二十事疏”以及杜恕、高堂隆等人的上疏,等等,都是有历史意义或具文学价值的重要作品。
《三国志》虽有文笔简洁之长,但对人物的描写,却不够生动传神,较之司马迁《史记》,甚至班固《汉书》,都觉逊色。李慈铭指出“承祚固称良史,然其意务简洁,故裁制有余,文采不足。当时人物,不减秦汉之际,乃子长作《史记》,声色百倍,承祚此书暗然无华。范蔚宗《后汉书》较为胜矣”[88]。这个评论是恰当的。同时,由于“意务简洁”,又造成了过于简略,致使后人了解某些史事有不透彻之感。
此外,《三国志》为人物立传,涉及面很广,凡是三国时期在政治、经济、军事上的重要人物以及在学术思想、文学艺术、科学上有贡献的人物,都根据具体情况,或立专传,或用附传,对少数民族也立有一些专传或附传。但是,可能因三国历史复杂及资料欠缺,《三国志》也遗漏了一些重要人物和少数民族。例如曹操施行的屯田制,是曹操能够战胜其他对手的重要经济措施,而屯田制的倡议者是枣祗。枣祗除有此大功绩外,早年跟随曹操也很有业绩,故枣祗死后曹操特下令褒奖他。但陈寿即未给枣祗立传,仅在《武帝纪》和《任峻传》中提到枣祗。又如名医张仲景和华佗同时,而陈寿仅为华佗立传却忽略了张仲景。刘知几《史通·人物》篇对此就大加指责,认为是“网漏吞舟,过为迂阔”[89]。再如马钧,在当时是“天下之名巧”,他改革织绫机,作指南车、翻车等,“其巧百倍于常”,而陈寿也未给马钧立传。至于桓范、何晏,都是魏晋间政治上和学术思想上的重要人物,可能因桓、何二人是司马氏之政敌,陈寿不敢给他们立传。在少数民族方面,陈寿虽对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作了《乌丸鲜卑东夷传》,而对西部地区的氐、羌以及西域诸国均未作传,又东吴境内的山越、蜀汉境内的南中少数民族,当时非常活跃,事迹颇多,而陈寿也未给他们立传。《三国志》没有表、志,也是一个缺陷,这可能因陈寿资料搜集不够而未作,或许像恽敬所说的,是陈寿有意不作,现已无从确知了。不过,作志很难,南朝江淹曾说过:“史之所难,无出于志。”[90]资料欠缺是难以完成的。
由于《三国志》有上述缺漏以及过于简略,故在《三国志》成书约一百三十余年后,南朝宋文帝便命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以补其不足。


裴松之字世期,祖籍河东闻喜县(今山西文喜县),但其祖父裴昧已迁居江南。松之生于东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卒于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451),终年八十岁。
裴松之出身于世代官僚家庭,自幼就“博览群书,立身简素”,二十岁时便在东晋为官。宋文帝初年,裴松之为中书侍郎,即受命注《三国志》。松之遂“鸠集传记,增广异闻”,于元嘉六年(429)精心撰成了《三国志注》,宋文帝看后称赞说:“此为不朽矣。”[91]
关于《三国志注》的主旨、作法,裴松之在《上三国志注表》中有概括的叙述。他说:
臣前被诏,使采三国异同以注陈寿《国志》。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臣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傍摭遗逸。按三国虽历年不远,而事关汉、晋。首尾所涉,出入百载。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其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采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92]
可见裴松之《三国志注》的主要目的,在于对《三国志》所载史事,作补阙、备异、惩妄、论辩。清人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三国志注》的内容则概括为六个方面:“一曰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一曰参诸书之说以核讹异;一曰传所有之事详其委曲;一曰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一曰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一曰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93]实际上后面所说的四类,就是裴松之表中所说的补阙。《三国志注》的主要内容,仍是裴松之所说的四大类:
(一)补阙
《三国志》中,对某些重要史实和重要人物没有提及,或虽提及而过略者,裴松之则尽可能搜集资料予以补充。例如《武帝纪》建安十五年(210)注引《魏武故事》补充曹操十二月己亥令[94],建安二十二年(217)注引王沈《魏书》补充了八月令,这对后人了解曹操的经历、思想和用人方针都是很有帮助的。又如《杜夔传》注引傅玄序补充了马钧的生平事迹,《王朗附肃传》注引《魏略》补充了贾洪、薛夏二人的传记。再如《三嗣主孙皓传》末注引《晋阳秋》补充了孙皓降于王濬时,“濬收其图籍。领州四,郡四十三,县三百一十三,户五十二万三千,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宫五千余人”[95]。这些吴灭亡时国力的基本情况,是了解吴国历史的极其重要的数据。在蜀《后主传》注引王隐《蜀记》也补充了蜀汉灭亡时的各种重要的数据。至于补充《三国志》叙述过略者,在注中就更多了。例如《武帝纪》建安元年载:“是岁用枣祗、韩浩等议,始兴屯田。”[96]屯田是一代大事,如此记载实在太略,虽然在《任峻传》中所载稍详,但也仅谓:“是时岁饥旱,军食不足,羽林监颍川枣祗建置屯田,太祖以峻为典农中郎将,募百姓屯田于许下,得谷百万斛,郡国列置田官,数年中所在积粟,仓廪皆满……军国之饶,起于枣祗而成于峻。”[97]这样的记载仍嫌简略。裴松之在《武帝纪》中注引王沈《魏书》,在《任峻传》中注引《魏武故事》,对屯田制的历史背景、内容、作用以及屯田倡议者枣祗的事迹,都做了补充。又如《荀彧传》载荀彧说曹操征讨徐州陶谦的事为:“前讨徐州,威罚实行。”[98]但其详情不可得知。裴松之注引《曹瞒传》补充了曹操在徐州大肆屠杀的经过。再如《乌丸鲜卑东夷传》注引《魏略·西戎传》补充了西方氐、羌以及西域诸国的情况。
(二)备异
同一史事或同一人物,各家记载有出入,甚至根本相反,而又不能定其是非者,裴注则俱载之,以备参考。其中又分为两种情况:
其一,其他记载与《三国志》相异者。例如《张邈传》载:“邈诣袁术请救,未至,自为其兵所杀。”而《献帝春秋》却载:“袁术议尊号,邈谓术曰:‘汉据火德,绝而复扬……公居轴处中,人则享于上席,出则为众目之所属……何为舍此而欲称制?恐福不盈眥,祸将溢世。’”裴松之在录完这段记载后说:“按本传邈诣术,未至而死。而此云谏称尊号,未详孰是。”[99]又如《袁术传》载袁术“杀扬州刺史陈温,领其州”。而《英雄记》载:“陈温字元悌,汝南人,先为扬州刺史,自病死。袁绍遣袁遗领州,败散,奔沛国,为兵所杀。袁术更用陈瑀为扬州,瑀既领……拒术不纳。术退保阴陵,更合军攻瑀,瑀惧,走归下邳。”裴松之录完这段记载后说:“如此,则温不为术所杀,与本传不同。”[100]
其二,其他记载之间互异者。例如《郭嘉传》注引王沈《魏书》谓刘备投曹操后,曹操以备为豫州牧,有人劝曹操说:“备有英雄志,今不早图,后必为患。”曹操遂问郭嘉,郭嘉却阻挡说:“今备有英雄名,以穷归己而害之,是以害贤为名,则智士将自疑,回心择主,公谁与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曹操遂采纳了郭嘉的建议。而《傅子》却说刘备来投曹操,郭嘉对曹操说:“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张飞、关羽者,皆万人之敌也,为之死用。嘉观之,备终不为人下,其谋未可测也。古人有言:‘一日纵敌,败世之患’,宜早为之所。”曹操没有采纳郭嘉的意见。裴松之在录完《魏书》与《傅子》的记载后说:“案《魏书》所云与《傅子》正相反。”[101]
(三)惩妄
凡各书记载不同,或某书记载错误,而裴松之经过比较研究后,能定其是非者,则一一指出。其中又可分为三种情况:
其一,《三国志》记载正确,其他记载错误者。例如《魏延传》谓诸葛亮病危时,密与长史杨仪等布置死后退兵的安排,并令魏延断后,而诸葛亮死后,魏延不愿退军,也不愿受杨仪的指挥,遂与杨仪发生冲突而被杀。鱼豢《魏略》却记载说,诸葛亮病危时令魏延在他死后代为指挥军队,而杨仪平时与魏延不和,“见延摄行军事,惧为所害,乃张言延欲举众北附,遂率其众攻延,延本无此心,不战军走,追而杀之”。裴松之在录完《魏略》这段记载后说:“此盖敌国传闻之言,不得与本传争审。”[102]
其二,《三国志》记载错误,其他书记载正确者。例如《孙坚传》谓孙坚死于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孙策传》谓孙策死于建安五年(200),终年二十六岁,则孙策应生于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而《吴录》载孙策上朝廷表中有“臣年十七,丧失所怙”的话。孙策十七岁,则应在初平二年(191)。又张墦《后汉纪》及《吴历》都记载孙坚死于初平二年。裴松之经过上述一番考证后指出:“张墦《汉纪》及《吴历》并以坚初平二年(191)死,此为是而本传误也。”[103]
其三,《三国志》未记载,而其他书错误者。例如《典略》云:“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转以与彧。父绲慕衡势,为彧娶之。或为论者讥之。”裴松之注说:“《汉纪》云唐衡以桓帝延熹七年死,计彧于时年始二岁,则彧之日,衡之没久矣,慕势之言为不然也。”[104]再如《王粲附阮瑀传》注引《文士传》云:“太祖雅闻瑀名,辟之,不应,连见逼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得瑀。”裴松之注:“案鱼氏《典略》、挚虞《文章志》并云瑀建安初辞疾避役,不为曹洪屈。得太祖召,即投杖而起。不得有逃入山中,焚之乃出之事也。”[105]
(四)论辩
裴松之不但依据各书所载之不同而定其是非,还按当时之情理对某些错误记载作出判断。例如《武帝纪》建安五年记载官渡之战时曹操“兵不满万”。裴松之对此论辩云:
魏武初起兵,已有众五千,自后百战百胜,败者十二三而已矣。但一破黄巾,受降卒三十余万,余所吞并,不可悉纪;虽征战损伤,未应如此之少也。夫结营相守,异于摧锋决战。本纪云:“绍众十余万,屯营东西数十里。”魏太祖虽机变无方,略不世出,安有以数千之兵,而得逾时相抗者哉?以理而言,窃谓不然。绍为屯数十里,公能分营与相当,此兵不得甚少,一也。绍若有十倍之众,理应当悉力围守,使出入断绝,而公使徐晃等击其运车,公又自击淳于琼等,扬旌往还,曾无抵阂,明绍力不能制,是不得甚少,二也。诸书皆云公坑绍众八万,或云七万。夫八万人奔散,非八千人所能缚,而绍之大众皆拱手就戮,何缘力能制之?是不得甚少,三也。将记述者欲以少见奇,非其实录也。[106]
又在《荀彧传》中记载兖州之叛时,苟彧曾说到曹操“十万之众”。裴松之在此又说:“益知官渡之役,不得云兵不满万也。”[107]


《三国志》传世后,即不断有人阅读研究,并撰写了一些研究成果。东晋时,即有徐众《三国志评》三卷、王涛《三国志序评》三卷、何常侍(琦)《论三国志》九卷[108]。晋人的这三部著作,均早已散佚,详情不可得知,但从书名看,当是作者读《三国志》时对书中人和事的一些评论。从裴松之《三国志注》中所引徐众《三国志评》也可看出这一点。南朝除裴松之注《三国志》外,史部目录中未见其他著作。北魏则有张始均改写《三国志》的《魏书》部分为编年体,凡三十卷。此书盖毁于北魏孝明帝神龟二年(519)二月鲜卑羽林虎贲焚烧张彝府第之时[109]
《隋书·经籍志》又著录卢宗道《魏志音义》一卷。《北齐书》卷二二《卢文伟传》载卢宗道事有云:“怀道弟宗道,性粗率,重任侠,历尚书郎、通直散骑常侍,后行南营州刺史……后坐酷滥除名。”[110]未言有著作,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云:“未知即此宗道否也。”此书亦不完整,仅有《魏志》部分,并且在于注音释义,可能为初学者所作。
唐代,在《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中,未见唐人的《三国志》研究著作,仅在刘知几《史通》中有不少研究结论,如《史通·本纪》篇、《称谓》篇、《直书》篇等皆有论述。唐代研究《三国志》的人不多,但《三国志》已被定为士子必读、精读书之一,也是策试内容之一。《唐六典》卷四注云:“习《史记》者、《汉书》者、《东观记》者、《三国志》者,皆须读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试十道,取粗解注义,经通六,史通三。”[111]
在北宋,有不少人不满意《三国志》。其中以《三国志》简略,裴松之注繁芜,想将二者合为一体者,有吕南公、郑知几、陈亮等[112]。王安石亦建议欧阳修重撰三国史云:“五代之事无足采者,此何足烦公!三国可喜事甚多,悉为陈寿所坏,可更为之。”欧阳修虽然同意,而实未撰作[113]。至于唐庚的《三国杂事》,有些类似徐众的《三国志评》,主要是对《三国志》及裴注中所叙人物事件的评论。
南宋时,因朝廷偏安江南,故人们大多不满《三国志》以魏为正统,欲改写《三国志》,为蜀汉争正统。高似孙即撰有《蜀汉书》[114],而书已亡佚,详情不可得知:《宋史·艺文志》著录有李杞《改修三国志》六十七卷、宗谏《三国采要》六卷,师古《三国志质疑》十四卷、杨天惠《三国人物论》三卷,但诸书均已亡佚,详情亦不可得知。南宋人改写《三国志》,至今尚存且具代表性的,是萧常的《续后汉书》。此书仅改了《三国志》的体例,以蜀汉为正统而为帝纪,以魏、吴为伪政权,仿《晋书》之体例而为载记。计有帝纪二卷,年表二卷、列传十八卷、吴载记十一卷、魏载记九卷、义例一卷、音义四卷,凡四十七卷。之所以取名《续后汉书》,萧常在书目前云:“常谨案:前史《艺文志》谓班固史为《汉书》,范晔史为《后汉书》,昭烈继献帝而作,其书宜曰《续后汉书》。”至于史实方面,萧书则未超出《三国志》与裴松之注。
元代初年,又有郝经撰《续后汉书》九十卷。此书亦以蜀汉为正统,为之立纪,魏、吴皆入列传,计有年表一卷、帝纪二卷、列传七十九卷、录八卷,凡九十卷。此书撰成时,仍称《三国志》,后乃改名《续后汉书》(郝经撰此书时,未得见萧常《续后汉书》)。又郝经撰成此书后,即命其门生苟宗道为之作注,今书中称“原注”者,即为苟注;在史实方面,此书大体未超出《三国志》与裴松之注,而其卷数之所以多达九十卷,除因增加陈寿书所无的八录与年表外,又增加了不少汉、晋人之传。故清代四库馆臣在整理此书的按语中说:“至其分晰门目,进退失伦,尤多乖迕。”此书撰成后,得到元统治者的重视,即为之刊行。但不知何故,至明代中叶即已亡佚。清乾隆中修《四库全书》时仅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并加以整理,已有残阙,为今所传之本。
元代除郝经改编《三国志》成《续后汉书》外,还有张枢刊定《三国志》成六十五卷及撰写《续后汉书》七十三卷,又有赵居信撰《蜀汉本末》三卷[115]
明代谢陛也尊蜀汉为正统,改编《三国志》为《季汉书》。全书凡六十卷,自献帝至少帝为本纪,汉室诸臣为内传;魏、吴之君为世家,诸臣为外传;董卓、袁绍、袁术、公孙瓒等为载记;又以依附董卓、袁绍等人为杂传。还撰《兵戎始末》与《人物生殁》二表。但从史料而言,也基本未超出《三国志》与裴松之注,价值不大。此外,明人研究《三国志》的著作不多,且多与研究其他典籍合并。如朱明镐撰《史料》六卷,其范围上起《三国志》,下迄元史,但每史各为一编。
古代的《三国志》研究,到清代达到了高潮。清人对《三国志》的研究,用功甚勤,成果累累,总计有关专著达六十余种。其研究内容又相当广泛,举凡字句的校勘考订、词义的训释、典故的注解、意义的阐发、史事的补充、地理的诠释、表志的补修,等等,全都涉及了[116]
现代学者研究《三国志》者不少,但将研究成果撰成专著的却不多。上世纪20年代刘咸炘撰有《三国志知意》一卷[117]。此书主要评论《三国志》的体例及诸家评论的长短得失。30年代,卢弼撰有《三国志集解》六十五卷。此书仿王先谦《汉书补注》与《后汉书集解》之体例,汇集前代学者对《三国志》和裴松之《注》的研究成果,对《三国志》正文和裴松之注文作了详细的校勘、考证、诠释,可谓集《三国志》研究之大成。卢氏此书虽撰于30年代,而至50年代中始由中华书局出版。与卢氏同时的还有易培基《三国志补注》,也是50年代在台湾出版。60年代初,缪钺师撰《三国志选》。此书为高等学校历史系本科史学名著选读教材之一,共选文19篇。80年代初,缪钺师又主编《三国志选注》,篇幅较《三国志选》增加一倍多,共选文43篇,读者对象为中学以上文化程度者,故注释较《三国志选》详。《选注》本除全部吸取《选》本研究成果外,又有一些新的研究成果。80年代初还有周一良的《三国志札记》。此著最先发表于《文史》第九辑,后又收入1985年3月中华书局出版的《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三国志札记》主要考订名物制度与训释语词,所考极为精审,所释亦甚精确。90年代初有吴金华《三国志校诂》,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此书主要对《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作校勘、训诂,也兼及某些名物制度及史事之考订。其中尤以训释魏晋习俗语最为精当。2000年年底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出版了吴金华所著《三国志丛考》。此书结集了作者多年研究《三国志》的论著,对校勘训释《三国志》及裴注甚显功力。2001年6月由巴蜀书社出版的赵幼文《三国志校笺》,对《三国志》的整理校勘用功甚深。该书以同治十年成都书局翻刻的殿本《三国志》为底本,再以百衲本、冯梦桢本、毛氏汲古阁本、陈仁锡刻本为参校本,并汲取大量的类书及据《三国志》改写的著作(如萧常《续后汉书》、郝经《续后汉书》等),对《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作了全面的整理校勘,甚有价值。
由于《三国志》内容丰富,研究成果丰硕,又因注释体例所限,很难全面吸收入注,本书挂漏之处,在所难免,企盼专家读者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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