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通会员 人体艺术及其研究在中国出现,是近几十年的事。许多著名学者与美术家如鲁迅、傅雷、刘海粟、徐悲鸿、江小鹣、倪贻德、刘开渠、李金发等等,都曾为人体艺术呐喊、论争澂或实践。画裸体模特儿、赞美人体的美,几经曲折,终被人们所接受。但咒骂、误解乃至令禁,总在适当条件下出现。人不能欣赏、不敢欣赏自身的美,是人类的一大悲哀。人创造并发现了自己的美,却要千方百计把它封闭、禁锢起来,视它为罪恶,这是人类自我异化的一个明证。自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人们看到了一个比原先宽广得多的世界,并由此而反视出曾经自足的天地多么狭窄,进而对自身的价值与需要有了愈加清醒的意识。这表现在艺术创作与理论上,就是一批抒写个性、心灵、以新眼光观察世界的作品破土而出。《裸体艺术论》的出版,即其一例。作者陈醉研究与思索人体艺术已经多年了,其执着勤奋,正由一颗追求真与美的心在支撑着。这部20万字的专著,并精选了236幅插图,可以说是开领域、填空白的著作。
从五四以来,确有不少论述人体艺术的文章,但都很零散,多是感性的、一事一议的,缺乏系统性和深度。《裸体艺术论》则是一部系统的书,它从原始美术一直谈到现代诸流派,从欧洲美术连及亚洲文明古国的美术,但凡与裸体艺术相关的,他都搜罗、选择,从纵、横两方面加以贯穿、比较,纳入他的结构中予以论述。读者可以沿着一条清晰的历史线路了解生殖崇拜时代的女神怎样演化为古希腊的种种裸体雕刻,然后再从希腊艺术到基督教艺术、印度教和佛教艺术,再至欧洲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派、印象派、现代派中的种种人体艺术,它的发展历程以及在它背后相应的社会、文化、心理背景。这样宏观的、系统的把握,在中国美术研究领域尚属首次,因此它标志着我国人体艺术研究的新阶段,并为今后更深入系统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基础。
人体艺术从不是孤立的审美现象,它集中体现着兼具社会性的与生物性的、文化的与生理的,历史的与超历史的人的自我意识的复杂性。超功利的审美愉悦、物质与精神的功利需要、文明所不可或缺的道德与文化、永恒的爱欲情思,都折射在人体艺术上,渗透在它们的个性之中。美感之所由生,形式感与特定心理情绪的“异质同构”,都与人的自身体验有关。因此,唯有对文明史、文化史、社会史、心理史和艺术史有全面的了解,有相当的美学根底的研究者,才能深入人体艺术的堂奥,对它们作出深刻的洞察;反之,如果全面深入地研究了人体艺术,将大有益于对上述诸学科的理解与把握。《裸体艺术论》的特色之一,是它没有停留在就裸体谈裸体或停留在裸体艺术的社会价值的层次上。它涉猎了一系列美学、文化学问题,如裸体艺术与生殖崇拜、神话与人体美、人体美的力与美,文化的蒙昧与禁锢、文明过程中的纵欲与禁欲、善与恶、真与伪与裸体艺术的变迁,美与丑在裸体艺术中的交织与转化、性与审美、宗教与裸体艺术……这些问题虽然不可能都在此书中充分展开,但均有精到论述和作者自己的见解。裸体艺术的创造与研究,是一件严肃的、在文明史上占一席地位的事情,而绝不像某些道学先生、伪君子和市俗庸人所理解的维系“淫盗”。读一读这本《裸体艺术论》,至少可以澄清许多糊涂观念,得到一些科学与文明的启蒙,对美术创作者与鉴赏者,则可以成为辅佐之益友。
资料丰富且有清晰、独特的论述,是美术史研究中不易做到的,或偏于罗列材料,或偏于枯燥的论说,是一般著作常见的情况。《裸体艺术论》征引了相当可观的有关资料,研究借鉴了西方著名学者摩尔根、格罗塞、布克哈特、丹纳等人的著作,融入与论题密切相关的宗教、神话、社会风俗和美术史知识,使得论述呈现出立体性和多姿多彩的丰满性。与此相连的另一特色,是作者分析了大量古往今来的裸体美术作品,并对这些作品加以深入浅出的具体鉴赏。因为陈醉本人兼善绘事,对美术作品尤其人体艺术作品有敏锐而细致入微的感受力,于是使这些赏析颇具生动性和吸引力。情与理的统一,想象与辨识的结合,构成了此书的基本格调。
可读性往往是理论著述所缺乏的。陈醉一向重视语言的形象性,熟悉他的人常为他的妙语所折服。在《裸体艺术论》中,他采用寓论于叙的方法,不时掺入颇有幽默感的口语,且征入很多与裸体美术相关的神话故事,加上对艺术家生平的介绍,意味深长的小标题,因而读来兴味盎然,如果对照书上200余幅插图,就更会感到一种不忍释卷的引力了。中国的文化艺术正处在一个转变时期,其深刻程度和对于未来的意义,也许只有后人才能清楚地估定。这个由古典和近代向现代的转变,需要一大批思想、文化、艺术上的勇士和开拓者,需要理性、智慧、创造力和探险精神。人体艺术及其研究的正常化与深入,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种标志和试金石。由此而看《裸体艺术论》的出现,其价值就不止于艺术美学这个范围了。
原载1988年4月2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