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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体艺术的思考——简评《裸体艺术论》
陈醉论裸体画裸体

最近读陈醉同志新著《裸体艺术论》,不禁回忆起西方人体艺术传人我国的一段不平常的历史,并且引发出许多思考。
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由于长期生活在自己的文化环境之中,对于自己的艺术习惯见闻,都不会感到有什么怪异之处。但当他们接触异己的文化艺术时,却往往会感到怪异,甚至引起很大的反感。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西方的人体艺术就是一种很难理解的事物。在我国古代的艺术品中,表现裸体人物的作品并非绝对没有,但毕竟极其罕见。在传统的绘画中,人物形象大多穿戴衣冠,很少赤身露体。西方艺术直接传入中国,始于明末。在清代,裸体人物画依附在小摆设上输入,但仅供帝王后妃和达官贵人赏玩,在社会上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或波澜。“五四”前后,我国逐渐有人到日本和法国去学习艺术,归国时有意识地将西方艺术带进来,也带进了人体艺术。从此时开始,书籍中逐渐可以看到西欧人体艺术的图片,展览会上也可以看到本国画家描绘裸体人物的作品。另外还有一件称得上是“创举”的事情,那就是在艺术学校中使用裸体的真人作为“模特”(model)。直到现在,上述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以上,那么,西方的人体艺术是否已经传入并且被我们接受了呢?我的回答是:说是“已经传入”或“已经接受”都可以,但是这种“传入”和“接受”是相当肤浅的,因为我们对于这种艺术毕竟还缺少理解。
西方人体艺术的传入绝非一帆风顺,相反,在全国解放以前,抵触和摩擦的情况时常发生,例如在画展中常常不准展出裸体人物画。有时还引起轩然大波,例如1926年军阀孙传芳禁止刘海粟在上海美专使用人体模特。全国解放后,人体艺术的传入和接受还比较正常,但抵触和摩擦并没有绝迹。在“文革”时期,不必说画家不敢画裸体人物,就是收藏人体艺术名作的画册也会招祸。尽管马克思曾经将希腊古典艺术称为“不可企及的规范”,但迟至80年代之初,竟还有人将希腊人体雕像说成是“不健康的东西”,而呼吁不要以复制品或图片加以流传。挂历上出现一两张西方人体名画,也曾经受到严厉的指责。在这种“步履维艰”的情况下,幸而还有几位通达而热心的艺术家和学者坚决维护人体艺术的创作、研究和传播,认为这种来自西方的艺术其实是一种全人类的文化,传入它正可以补我国传统文化之不足,而不应该以各种方式拒之门外。他们通过演讲和文章对人体艺术的意义做了一些解释,但是他们的讲解次数不多且传播不广,因而收效甚微。可以说,迄今为止真正能够理解人体艺术之意义的人,毕竟为数不多,而由于误解造成的抵触和摩擦却还时有所闻。
对于外来文化,我个人极其重视理解。我甚至认为理解是接受或“用”的前提(“用洋必先知洋”。参看戴晴为我写的“访问记”,见1986年9月29日本报)。因此,当我听到一些由于误解而对人体艺术的非议时,虽然不免感到头痛,却要劝告大家不必斥责这些非议者是“封建思想作怪”或扣以“孙传芳第二”这顶帽子,因为平心而论,对于外来的、“异己”的文化,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和接受的。现在是一个开放的形势,逐渐出现一个大量传入世界文化的高潮。可喜的是,近年来有不少中青年学者在这方面做出了贡献。在许多成果之中,我认为应该列入陈醉同志的近著《裸体艺术论》(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出版)。
陈醉是一位将近中年的艺术理论研究人员。他写这部书始于1981年,到1987年初才完成,全书20余万字,插图236幅。在不很理想的条件下,他辛勤搜集大量资料,经过周密的分析,费七年之功,取得这点成绩是很不容易的。这部书的主题是论述人体(裸体)艺术从古到今的发展,尤其注意追本溯源。读这部书我们可以知道:原来人体艺术并非西欧人的独家产物,在地球上各个地域(尤其是史前时期)都可以看到赤身裸体的人体雕塑和图画。作者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观察裸体艺术,认为这种艺术之产生确实与人类的“性意识”紧密相关,不仅原始时期如此,就是在数千年的文明史中,裸体艺术的创作也莫不受到“性意识”的支配,不过表现得有时比较曲折,并且由于各种文化体系的歧异和时代的变迁而呈现出五花八门的面貌。这部书涉猎很广,几乎世界各个重要民族的裸体艺术都谈到,但由于裸体艺术毕竟在西欧发展得最为兴盛,历史也最长久,因此全书几乎有2/3的篇幅说的是古希腊、中世纪、文复兴期,以及近现代的西方艺术。在这些篇幅中,大量列举重要的作品,介绍其时代背景和历史情况,分析其审美意义,描述得非常生动。因此,我认为此书不仅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论著,就是作为一部讲解外国文化、艺术知识的普及读物而阅读,也未尝不可。
不过提到所谓“性意识”,并且又以之作为论述裸体艺术的“引线”,又恐怕使有些读者吓了一跳或忧心忡忡,因为过去裸体艺术之所以在我国引起种种抵触,祸根全在于它与“性意识”有联系。这里我要劝大家不要存任何先入之见,最好请读完全书再作或褒或贬的判断。据我个人读此书之后的体会,感到作者是以人的一种重要本能为第一动因,再观察由此动因而产生的裸体艺术在世界上各种文化体系中、各个历史时期中呈现的多样变化。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因素是相当复杂的,而陈醉的这部著作固然以“性意识”作为一种“引线”,但也没有抹杀其它许多因素。另外我认为,“性意识”既然是人类的一种本性或本能,是客观的存在,我们如果有一个科学的头脑或多少是个唯物论者,就不必对它避而不谈。在我国古代的儒家经典中,尚且还直说“食、色、性也”(《孟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难道我们现代人反而要避忌吗?
当然,陈醉的这部著作毕竟还只是一家之言,对于人体(裸体)艺术还可以从另外许多角度去考察和研究。本世纪英国学者肯尼斯·克拉克撰《裸体像:理想形式的研究》(1955年初版),将“裸体”与“裸体像”严加区分,认为前者指“脱光了衣服的人”,而后者却指艺术品,是艺术家的创造。他以这一观点为全书主线,对西欧历代重要“裸体像”做审美的和表现手法的分析。这部著作或可与陈醉的著作互相参证,因此我盼望有严肃、准确的中译本问世。

原载1988年4月2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