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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命运无常意茫茫
金庸传

《飞狐外传》和《雪山飞狐》的情节多有抵牾。《飞狐外传》中,少年胡斐认识苗人凤,到了《雪山飞狐》,两人则成了第一次照面;《飞狐外传》中,少年胡斐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情,《雪山飞狐》中,胡斐与苗若兰似是初恋。分开来看,这两部书的故事则是完整的。
童话故事之美好,在于剥离了现实中的种种苛刻条件;武侠小说之迷人,在于侠客们可以用非常手段克服种种苛刻条件。武侠世界,侠客凭借其过人的武功和胆识,以个人之力扶助弱小。在这个世界中,官府或其他机构不能解决问题,甚至是陷害弱小的元凶。英雄们与权力机关的斗争,往往能完美地解决问题。一旦进入情感世界,面对无常的命运,再有本事的侠客也只能徒叹奈何。童话故事中,公主就该嫁给王子,大侠一定会有红颜知己为伴,坏人注定被孤立,没人喜欢挂念。但在金庸看来,武力能够克服的困难中,情感不在其中。
苗人凤是当时顶级的大侠,一表人才,就连仇人胡斐也为他的气概折服,对其佩服有加。可惜,苗人凤的江湖地位、苗人凤的英雄气概、苗人凤的绝世武功,没能留住妻子南兰的心。官家小姐要的是一个时时讨自己欢心,常常嘘寒问暖,能与自己吟诗作赋的贴心男友,即拼命追求她的田归农。田归农投其所好,给这个被忽视、被冷落的女子画了一张大大的饼。虚荣的南兰早已厌倦了话不投机的丈夫,田归农的花言巧语好像一个火星,点燃她心中熊熊爱火,抛弃丈夫和幼女,追求幸福去了。可惜她是个有眼无珠的女人,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交给一个狼心狗肺之徒,下场自然好不到哪里。书中写得明白,私奔后不久,田归农认为不需要再给网里的鱼儿喂饵,对南兰不像之前那么体贴,因害怕苗人凤报复,变得神经兮兮。做了母亲的南兰大约是诗词读多了,还怀着少女的春梦,认为两个相爱的人死在一处也是好的,幻想“爱人”也这么想,她之于田归农,分量轻了很多,他当然不会为她虚幻的爱去死。这时南兰倒想起苗人凤的好处来,可惜一切都晚了。
南兰的变心,苗人凤也有责任。他不是体贴的丈夫,在夫妻生活中,总要求妻子对自己妥协,拿行走江湖的经验经营家庭,实在糊涂!他和南兰结婚多年,还有了女儿,却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初会时的恩爱,随着岁月的流逝,苗人凤和田归农一样,对妻子不管不顾。他要南兰跟胡斐的母亲学习,做个好老婆,他自己则忙着做大侠,很少想怎么做个好老公。
同样受到诱惑的还有马春花。这位美丽多情的女子很想脱离自己的家庭和阶级。她不喜欢师兄,不管他对她多好,她对他只有敬重和感激,若没有外力介入,他们一家倒也能平平淡淡地生活。无常的命运将另一个世界的福康安带到马春花面前,马春花见到一位儒雅倜傥、对自己百般殷勤(哪怕是装出来的)的贵公子,不动心才怪。在福康安引诱下,马春花心甘情愿地把身心都交给对方。福康安回到属于福康安的世界,马春花依然无法忘情。对于她来说,少女时代那次恋爱让原本灰暗的感情世界绚烂,无关责任道义。为了福康安的骨肉,她不得不嫁给粗鲁汉子徐铮。第一次相遇,一日欢愉给马春花带来无尽的苦恼。第二次相遇,马春花对福康安痴心不改,她的成长停在他们第一次相拥的一刻。生活没有让马春花学会用理智控制情感,临死前依然深爱情郎。陈家洛假扮的福康安陪伴她走完生命最后一刻,这位可怜的女子不愿相信一生的爱恋对对方来说只是一时兴起的玩兴所至。金庸不忍马春花绝望而清醒地死去,安排胡斐请来酷似福康安的陈家洛。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地吹过。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
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

陈家洛和福康安一样,为了“事业”,牺牲了女人,面对痴心的马春花,陈家洛是否想起香香公主;马春花是否认出“情郎”非情郎呢?在徐铮、胡斐看来,马春花的爱恋盲目又糊涂,她的爱更像自己编织出来自欺的美梦。让她在梦境中满足地死去,和告诉她残酷的真相,看她凄惨离世,哪种是慈悲的做法?
胡斐能体会马春花的心情,为她找来“情郎”,因为他刚刚经历了命运的捉弄:他才要向紫衣姑娘表白,却发现伊人遁入空门。胡斐和袁紫衣(缁衣谐音)在旁人眼里,郎才女貌,堪称佳侣。胡斐以为幸福大门就在眼前,奈何银姑遭遇不幸时袁紫衣的命运便已注定。凤天南、汤沛贪色、狠毒造的因,苦果却要不幸的袁紫衣和无意间卷入的胡斐吞下,公平乎?
程灵素的死让胡斐懂得放下也是爱的道理。程灵素是书中年纪最小的女子,却是最懂爱的女子。田归农、福康安、慕容景岳等男子用尽手段,得到爱人,却不能给对方爱,他们要的是占有,而非真正的爱。书中,程灵素的死最为震撼感人,命运对这个早熟的女子特别刻薄。胡斐回忆时才发现不知道程灵素的父母来历,小小年纪生活在药王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除了师父,再没人关心她。书中,程灵素总是那么冷静,大敌当前都能从容面对,唯一一次的失态是胡斐提出两人结拜,很快程灵素又恢复平静,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心里,一心一意为胡斐打算,乃至为他献出生命。
王铁匠获救,酬谢胡斐时,唱了首情歌: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提醒少年郎珍惜眼前人,只是那时胡斐心中全是紫衣姑娘,十七八遍念着的是那位巧笑倩兮的紫衣姑娘。而袁紫衣(圆性)的命运早就注定,报仇后出家,何况她看到了程灵素眼中浓浓的爱意。所爱的人一死一走,回报无门,付出无路,胡斐迷惘之际,袁紫衣开导他说: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