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通会员 除了编辑智绝《智囊》与情绝《情史》,冯梦龙还曾搜集整理评点了两部“笑绝”书——一部初名《古今谭概》,重刻之后改名为《古今笑》;另一部是《笑府》。
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已经四十七岁的冯梦龙在麻城搜集整理了《古今谭概》,书中辑录了将近两千条笑话,按内容分为三十六部:迂腐部、怪诞部、痴绝部、专愚部、谬误部、无术部、苦海部、不韵部、癖嗜部、越情部、佻达部、矜嫚部、贫俭部、汰侈部、贪秽部、鸷忍部、容悦部、颜甲部、闺诫部、委蜕部、谲智部、儇弄部、机警部、酬嘲部、塞语部、雅浪部、文戏部、巧言部、谈资部、微词部、口碑部、灵迹部、荒唐部、妖异部、非族部、杂志部。
每一部的开篇都有冯梦龙所写的小序,一部分笑话之后附有批语或者附记。《古今谭概》出版之后,大概由于书名死板无趣更兼显得过于深刻或典雅,销路很不好。为了打开销路,让它能够为普通读者所接受甚至进入畅销书的行列,冯梦龙和书商认真考虑了一番,重刻时将它改名为《古今笑》。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不管你喜欢阳春白雪还是爱好下里巴人,只要是人,就有对欢声笑语的需要。这样一更名,果然为《古今笑》打开了销路,在明清两代就曾多次刻印,直到现代,仍然被许多出版社翻印出版。
李渔在《古今笑史序》中说道:“同一书也,始名《谭概》,而问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共嗜,购之唯恨不早,是人情畏谭而喜笑也明矣。”可见,早在当时,李渔就看清了一名之易便是该书从滞销书一下变身为畅销书的原因。在《古今笑》“自叙”里,冯梦龙署名“庚申春朝书于墨憨斋”。
冯梦龙搜集编选评点笑话集的目的何在?我们在前文说到过,冯梦龙曾经组织并参加了韵社,作为已经四十七岁仍然没有考中举人的老秀才,科场的坎坷让他不时会觉得抑郁无聊,他的韵社社友们也有不少抑郁无聊的时候。他的朋友,韵社第五人在《题古今笑》中就曾说过:“韵社诸兄弟抑郁无聊,不堪复读《离骚》,计唯一笑足以自娱,于是争以笑尚,推社长子犹为笑宗焉。子犹固博物者,至稗编丛说,浏览无不遍,凡挥麈而谈,杂以近闻,诸兄弟辄放声狂笑,粲风起而郁云开,夕鸟惊而寒鳞跃,山花为之遍放,林叶为之振落。日夕相聚,抚掌掀髯,不复知有南面王乐也。”博览群书的冯梦龙读了不少有趣的故事,韵社社友们日夕相聚之时,大家经常请他讲些笑话解闷,共同用谈笑风生来驱散心中的抑郁。在韵社诸兄弟的邀请之下,冯梦龙为了给大家准备更多更有趣的故事,“无问杯余茶罢,有暇,辄疏所睹记,错综成帙,颜曰‘古今笑’”。
让众人心头一喜,给众人带去笑声能起到什么作用,费心费力编辑这样的书究竟能产生什么样的功用,冯梦龙在《古今笑》“自叙”里说得很清楚:“即如富贵一节,锦褥飘花,本非实在,而每见世俗辈平心自反,庸碌犹人,才顶却进贤冠,便尔面目顿改,肺肠俱变,谄夫媚子尤从而逢其不德。此无他,彼自以为真富贵,而旁观者亦遂以彼为真富贵,孰知荧光石火,不足当高人之一笑也。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忮求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含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猖狂之路绝;推之,一笑而子孙眷属皆假,而经营顾虑之路绝;一笑而山河大地皆假,而背叛侵陵之路绝。”
在这里,冯氏给笑赋予了无比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笑声里,一个人就有了无比的大胸襟大气魄,学会淡泊,学会放手,不再一味沉迷于对财富、权势的苦苦追求;不再刻意用世人常见的道德标准去约束、要求自己;不再为儿女子孙的事情而烦心焦虑,给自己一个宁静的空间;不再纠结于国家、民族的千头万绪。当然,冯梦龙的这些说法,只是针对自己编选这部笑话集的初衷而言,他自己也没能做到这么洒脱淡泊。崇尚“情教”而追求真性情,热衷于科举而钻研经书,古道热肠而不是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的他,做不到这样的“放下”。普天之下,各有所求,各有所好,在滚滚红尘中苦苦追寻的众人,也没有几个能做到。读者在读这部《古今笑》时,只要能获得“这一刻”的轻松与放下,能够拥有片刻发自内心深处的欢愉,那么,冯梦龙编写这部笑话集的目的,其实也就达到了。
《古今谭概》亦是冯梦龙眼里的疗腐良药,他勤于搜集整理这些笑话,也寄寓了自己想要通过这些作品给人们带来笑声,用这部笑绝书来否定社会上的那些黑暗、丑恶现象,还人们一个清平世界的愿望。他自信“夫雷霆不能夺我之笑声,鬼神不能定我之笑局,混沌不能息我之笑机。眼孔小者,吾将笑之使大;心孔塞者,吾将笑之使达。方且破烦蠲忿,夷难解惑,岂特疗腐而已哉!”用笑声打开人们的眼界,开阔人们的心胸;用笑声消散人们的烦恼愤怒,解除人们的疑难与困惑,多么美好的社会与人生理想!
《古今谭概》一书中所收的笑话,来自哪些资料呢?根据冯梦龙在最后一卷“杂志部”小序中所作的说明,这本笑话集的主要资料来源分为三类:第一类,“史传所载,采之不尽”,即来自《左传》《吕氏春秋》《汉书》《南史》《北史》《唐书》等史书;第二类,“稗官所述,阅之不尽”,即来自《广记》《夷坚志》《耳谭》《古今说海》等小说;第三类,“客座所闻,录之不尽”,即当时流传的一些故事,冯梦龙亲耳所闻他人的讲述之后记录下来。
《古今谭概》虽然后来改名为《古今笑》,但是我们能从上文所列的各部名称中看出来,它所收录的内容,并不全部都是笑话。有些收入其中的故事,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伤感、凄凉甚至残忍,读了它们,很难让人笑得出来,心情也轻松不起来。比如收入“痴绝部”《爱痴》的那条关于尾生的爱情悲剧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这则故事同样收入了《情史》的“情痴类”,这样一个结局堪伤的悲情故事,只能叫人觉得可悲可叹可怜,又哪里会有可笑之处呢?同样,既收入《情史》“情痴类”又收入《古今笑》“痴绝部”的荀奉倩为了给发烧的妻子降温而把自己冻个透心凉、韦生为妓女金儿用体温暖热马桶、陈体方为了凑够一百首诗当聘礼求娶妓女黄秀云而苦吟至死的故事,都属于“人生自是有情痴”,又有何可笑之处呢?
“痴绝部”的另外一些故事,只是体现了主人公的一些痴趣或文人雅趣,读来也并没有多可笑。比如说到陶渊明每天用铜钵煮粥,在生火以前,总会一拜再拜,说:“不是有这样的火,我怎么能充饥呢!”又如,每年的除夕,贾岛都会把自己在这一年写的诗供奉起来,用酒来祭祀一番,还说:“你们劳顿了我的精神,所以用酒来补偿一下。”还有,张旭经常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用头发饱蘸墨汁来写字等。有的故事是为了满足个别人的一些“恶痴”情趣,给其他人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比如,“痴绝部”《恶痴》条说到的,隋炀帝曾经命人捉来几十斗萤火虫。住在景华宫里的他,当夜色阑珊之时,便命人在自己游览观赏山色时把萤火虫一起放出来。萤火虫们发出的微光聚集在一起,几乎照遍了整个岩谷。又如唐太宗的太子李承乾,爱好与一些小人甚至逃亡的奴仆厮混在一起,盗来民间的牛马,常常自己动手煮食,与手下的小厮杂役们一起分食。李承乾和汉王李云昌非常要好,经常从早到晚在一起游戏玩耍。他们不时指挥一群奴仆叫喊着相互攻击,奴仆们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李承乾则以此取乐。隋炀帝和李承乾的笑与快乐,分别寄托在手下人的辛劳与头破血流之上,没有多么可笑。当然,与石崇、王敦等人的所作所为相比较,隋炀帝与李承乾的行为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杀婢妾》一条是冯梦龙根据《世说新语》的相关记载改编而成。石崇邀请众人举办宴会,经常命美人为大家敬酒,如果有人不喝完敬的酒,石崇就叫手下的黄门把美人拖出去杀掉。王丞相和大将军王敦曾经一起去拜访石崇,王丞相平日也不善饮酒,但为了不致带累美人丧命,只好勉强自己喝酒,不久就大醉不醒。大将军王敦坚决不喝酒,想看看石崇会怎么办。石崇已经命人斩杀了三个敬酒的美人了,王丞相劝大将军王敦喝光美人敬的酒,王敦说:“他自己要杀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此残忍、冷酷以至令人发指的故事,读来有何可笑可言呢?
最后,再来说说“谬误部”所选的《婆奸媳》一条。明代万历辛卯年间,苏州阊门外有一户人家,父子两代住在一起。儿子常年经商在外,媳妇在家中非常孝顺,侍奉公婆柔婉而恭顺。婆婆怀疑公公与媳妇私通,一天夜里,她偷偷穿上公公的衣服,戴上他的帽子,潜入媳妇的卧室,试着去抱媳妇,想要验证一下有没有这事。媳妇用尽力气也没有挣脱,愤怒极了,用手指抓破了对方的脸。婆婆忍着疼溜走了,第二天早上,借口自己病了,藏在卧室里不出来。媳妇悄悄跑回娘家,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她认出了衣服,误以为是公公闯进了自己的卧室。媳妇的父亲去亲家家查看,发现公公的脸好好的,没有一丝伤痕,回去责备女儿,说女儿没说实话。女儿很生气,竟然自尽而死。父亲到官府去告状,公公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后来,邻居们说婆婆的脸上有伤痕,把她送到官府审讯之后才弄清楚了前因后果。这样一则在当时的苏州产生了很大轰动效应的“婆婆强奸媳妇”的新闻,被冯梦龙记载到了《古今笑》中。因了媳妇的无辜枉死,读这样一则故事,只让人觉得凄凉甚至悲伤,没有丝毫笑意。以上事例,足以见出《古今谭概》的书名看着深奥而古怪,其实比《古今笑》更加实至名归,也更符合全书的内容与要旨。
《古今谭概》是冯梦龙以文人为目标读者而编选的,主要考虑文人们的欣赏趣味,记录了许多古往今来文人们的逸闻趣事。在《古今谭概》的不同类别中,有善意的劝诫,也不乏无情的嘲弄,对象不同,讽刺的程度也会不同。对于那些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庸俗、丑恶现象,自然要加以无情的讽刺。
第二十六类“雅浪部”主要收了一些父子、兄弟、朋友、夫妇、同事之间彼此戏谑的故事。冯梦龙明确指出:“谑浪,人所时有也。过则虐,虐则不堪,是故雅之为贵。雅行不惊俗,雅言不骇耳,雅谑不伤心,何病乎唇弄?何虞乎口戒?何惮乎犁舌地狱?”虐与雅在这里被冯梦龙相对提出,他认为讽刺与戏谑必须掌握好度,在亲朋好友之间冷嘲热讽也并不合适。讲父子之间的戏谑的,比如《靳阁老子》。丹徒的靳阁老有一个不求上进的不成器儿子,靳阁老的孙子却考中了进士。靳阁老每次监督指责儿子,儿子都会说:“你父亲不如我父亲,你儿子不如我儿子,我又怎么不成器了?”无奈的靳阁老只好大笑而止。也有一则自嘲的故事,《石学士》说到宋代的石曼卿(石延年)有一次去报宁寺游玩,在路上,驾车的人控制不了受惊的马,石曼卿被摔到地上。他自嘲道:“幸亏我是石学士,才能安然无恙,要是瓦学士,不就摔破砸碎了吗?”《三甲进士》说的是王伯固在太和县当县令时,遇到一个骄傲而无礼的秀才时的巧妙应对。有一天,一个书生昂首挺胸走进大堂,说:“一等生员告状。”王伯固见他无礼,就慢慢板起面孔,回答道:“三甲进士不准。”
第十三类“贫俭部”,在“自序”中,冯梦龙如是说:“贫者,士之常也;俭者,人之性也。贫者不得不俭,而俭者不必贫,故曰‘性’也。然则俭不可乎?曰:吝不可耳。夫俭非即吝,而吝必托之于俭。俭而吝,则虽堆金积玉,与贫乞儿何异?”冯梦龙认为贫穷是人所处的环境与状态,而俭朴则是人们的天性,贫穷的人必须节俭。俭朴当然可以,但如果过了度就发展成吝啬了,本身富裕却天性吝啬的吝啬鬼,是“贫俭部”的主要讽刺对象。天性节俭的王导,帐中有各种各样的美味水果,他都舍不得吃,春天来了,天气渐渐变暖,水果都腐烂了,手下的人赶紧拿出去扔掉,还互相告诫:“不要让大郎(王导)知道。王戎比王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侄子结婚,他送了一件单衣当礼物,后来又要了回来;他家里有品种很不错的李子,卖李子之前,他都不厌其烦地把李子核一个一个钻碎,以防别人得到好种子。江湛也是吝啬队伍里的个中高手,他性情高傲耿介但是过于节俭,家里养的牛饿极了,没有草吃,养牛并负责赶牛车的人请求江湛给牛加些草料,江湛考虑了很长时间才说:“可以给牛多喝些水。”在这一则故事之后,冯梦龙风趣地加了这样一条批语:“何不用诸葛丞相木牛?”
不过,以上三位虽然吝啬,与下面两个故事中的柳庆、夏侯彪相比,都算是程度较轻的。《盐》一条说到,广州录事参军柳庆,自己独居一室,平常日用的器物和食物,全都仔细地收在自己的卧室里。有一次,一个仆人私自从柳庆的卧室里拿了一小撮盐,被柳庆用皮鞭抽打,甚至打出血来。夏侯彪更是柳庆的“吝啬兄弟”与“吝啬小伙伴”,家里的一个仆人偷偷吃了一小块肉,被夏侯彪发现了,他愤怒至极,叫人抓了些苍蝇给那个仆人喂下去,直到仆人把偷吃的肉吐出来才罢休。“吝啬榜”上的第一名,应该算是北齐人库狄伏连,他身任北齐大将军,却非常小气兼吝啬。一次,他的夫人病得特别重,就私自取了一百文钱去买药治病。库狄伏连事后才查出此事,为这件事恨了夫人一辈子。这样的吝啬人生,确实让人心寒,读来只有忍俊不禁的一丝苦笑。
吝啬至极之后,冯梦龙编选了骄淫奢侈至极的一类,即第十四类“汰侈部”。何谓汰侈?冯梦龙在该部“自序”中如是说:“人之侈心,岂有攸底哉?自非茂德,鲜克令终。”他认为人的骄奢淫逸之心是没有底线的,自己没有好的德行修养,一味追求奢侈豪华,很难有好的结局。在前后蜀先后当了五十年官的李昊,聚集了超过百万的钱财与东西,穷奢极欲,单单是歌妓与小妾就有几百人。李昊读历史上以奢侈、斗富著称的王恺、石崇的传记,讥笑他们都是“穷俭乞儿”。南朝宋武帝刘裕去王武子(王济)家吃饭,觉得一只蒸小猪味道肥美异常,很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好吃。王武子回答说:“我们家的小猪都是用人乳喂养的。”奢侈带来的黑暗与丑恶,在一些条目中也体现了出来。《四尽》条中,襄阳人梁鱼弘曾经恬不知耻地对别人说:“我当郡太守的地方,有四样东西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水中鱼鳖尽,山中麋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人庶尽。”
第十九类“闺诫部”讽刺的是妒忌心强烈的女子。《闺诫部自序》:“女德之凶,无大于淫妒;然妒以为淫地也。譬如出仕者,中无贪欲,则必不忌贤而嫉能矣。然丈夫多惧内,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不免焉,则又何也?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冯梦龙认为淫荡和嫉妒是危害妇德的两个最重要的因素,而嫉妒更是淫荡的基础。冯梦龙把那些出仕做官之人的贪欲都归结为惧内——是妻子内室的贪欲而导致做官之人嫉贤妒能,这样的看法未免太过武断而绝对。不过,我们不妨读一读其中所选的这些从皇帝到普通人的惧内故事,让这些古往今来的“耙耳朵”(怕老婆)形象,为我们茶余饭后的闲暇时光增加一些笑料与谈资。
先来看怕老婆的皇帝,南朝齐的东昏侯对爱妃潘玉儿又宠爱又害怕;潘玉儿一不高兴,就要责骂甚至杖责东昏侯。东昏侯不敢忤逆她的意愿,他害怕被她重责,就叫守卫宫门的虎贲中郎将千万不敢把大荆条送进宫中。正如冯梦龙所评,如此“真正‘杖夫’”,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再来看怕老婆的官员,陆慎言的妻子朱氏狡狯嫉妒而异常厉害,她不仅在家里作威作福,即使是外面的事,也要自己说了算。陆慎言做尉氏县的父母官时,一切的政事自己都做不了主,得听朱氏的话。当地的官吏百姓都把朱氏戏称为“胭脂虎”。管理严格也就算了,有些女子的妒忌之心甚至波及物品。武历阳的女儿嫁给了阮宣武,她是一个特别爱妒忌的人,家中的一棵桃树开了花,红花绿叶相得益彰,繁茂绚丽非常好看。只因为阮宣武赞美桃花,武氏就大为愤怒而让婢女取来刀砍树枝、摧毁桃花。这样的极致妒忌,未免可笑且让人心生厌恶。
其他如“迂腐部”讽刺迂腐之人,“专愚部”讽刺愚蠢之人,“贪秽部”讽刺贪婪之人,“荣悦部”讽刺献媚者,“颜甲部”讽刺厚颜无耻之人,我们就不一一细数了。
另一部笑绝书——《笑府》,共搜集了五百九十五条笑话,按内容分为十三部:古艳部、腐流部、世讳部、方术部、广萃部、殊禀部、细娱部、刺俗部、闺风部、形体部、谬误部、日用部、闰语部。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可以让各个阶层的人们读之会心一乐,得到不少有益的启示。每部一卷,每一部的开篇都有小序,一部分笑话的篇后有批语或附录,与《古今谭概》的体例相同,流传也很广。
冯梦龙《笑府序》对之所以搜集笑话的作用与功用的总结,比《古今笑》“自序”中所说的要更加明白晓畅而彻底:“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仪之混沌开辟,列圣之辑让征诛,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耳。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子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文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或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人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
与《古今谭概》中的笑话大多来自史书、小说和讲述不同。《笑府》的笑话来源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来自前人所编的一些笑话集或者之前的“旧话”(老笑话)。其中有一些笑话是冯梦龙根据嘉靖刻本笑话集《解愠编》加以改写而成的。第二类,来自冯梦龙所听到的民间讲述。在他记录下来之前,不少笑话在民间口耳相传,经过不同听者的加工,甚至会出现不同的版本。因此,《笑府》中也出现了几种不同版本的笑话,冯梦龙会加以注明,在正文之外,一般会以附录的形式把其他版本记录下来。
与《古今谭概》不同,《笑府》所收基本上都是可笑的故事,尤其集中收录民间笑话。即使其中的老笑话,也是前人收集的民间老笑话,内容俚俗而风趣。
《腹内全无》一篇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秀才就要参加科举考试了,日夜担忧而抑郁不已,他的妻子就安慰他:“看你写文章竟然这么难,就像我生小孩一样。”秀才说:“还是你们生孩子更容易一点。”妻子说:“你怎么知道呢?”秀才说:“你是有在肚里的,我是没有在肚里的。”《品茶》一条讲到,乡下亲家进城探望亲戚,城里的亲家用松萝泉水茶招待他。乡下亲家连声称赞:“好,好。”城里亲家以为对方是真正的识货之人,就问道:“亲家你说的是茶叶好呢,还是水好?”乡下亲家说:“热得好,热得有趣。”《厨子》说的是有一个厨子正在家里切肉,拿起一块藏在怀里。他的妻子看见了,就骂他:“这是自己家里的肉,你藏起来干什么呢?”厨子回答:“我忘了这是在家里了。”《腌蛋》讲甲乙两个人一同进城去,偶然吃到了腌的鸭蛋。甲惊讶地说:“这种蛋为什么这么咸呢?”乙说:“我知道了,这蛋一定是腌了的鸭子下出来的。”从以上故事可知,《笑府》中所选择的的确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人、常见事,但因为选者有眼光,这些风趣的日常人与日常事就走入人们的视野。读这些小故事,难免令人莞尔,咧嘴一笑乃至捧腹大笑。
除了引人发笑,讽刺也是笑话的一种重要功能,通过对丑恶、庸俗社会现象的讽刺,可以让读者排遣抑郁愤懑,得到快乐。“刺俗部”的《溺水》一条讽刺的是吝啬鬼,一个人掉到河里了,他的儿子焦急地喊人来救他,他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来喊:“如果需要付三分银子就叫人救,要得再多就别救了。”《蘸酒》一条讽刺的则是吝啬的父子二人,他们出外办事,人在旅途,每天买一文钱的酒,怕很快就喝光了,就约好各自拿一根筷子蘸酒尝尝。一次,儿子用筷子连着蘸了两次,父亲骂道:“你吃酒怎么能这么急呢?”《盐豆》一条的吝啬主人公还是做父亲的,说有一个客居苏州的人,腌制了一些盐豆放在瓶子里,吃饭时用筷子夹出几粒下饭,每顿的盐豆都是规定好的几粒,从不多吃。一天,有人告诉这个人:“你儿子在某处花大钱嫖娼呢。”这人听了之后大怒,直接把瓶中的盐豆倒出了一把,全部放到嘴里大嚼,还嚷嚷道:“我也败些家当吧。”《讨便宜》说的是有一个人特别爱占便宜,人们都互相告诫,没人敢从他家门前经过。有一天,一个人带着一块砂石,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便宜能被占,就从他家门前走过。那个人看到了,当即喊带砂石的人停下来,自己迅速跑回家中,取来厨房里的菜刀,在砂石上磨了一会,才放带砂石的人走。
“刺俗部”还有一些讽刺“惧内”之人的条目。《虎势》讲有一个人被妻子殴打了,就到他的一个朋友那去诉苦,朋友教他说:“兄弟你主要是平时懦弱惯了,一定要拿出些像老虎一样凶猛、威武的样子来。”朋友的妻子在屏风后面听到了这番话,喝问他:“做出老虎一样凶猛、威武的样子要干什么呢?”朋友听后,惊慌失措,跪下来说到:“我要是做出老虎一样凶猛、威武的样子,你就是打虎的李存孝。”《避打》讲的是一个人被妻子追打,无奈之下只好钻到床下,妻子喊:“你快快出来!”那人回答:“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一定不出来。”冯梦龙在这一条之后忍不住给出了以下评语:“如今为男子大丈夫者,大半皆此辈也,可叹!可叹!”纵览“刺俗部”,将“怕老婆协会”会员的情态描摹地最为夸张而臻于极致的,是《正夫纲》一条。一群怕老婆的人聚在一起,想要商量出一个不再怕老婆的方法以正夫纲。有人吓他们说:“你们的老婆们已经知道你们在这聚会要干什么,已经约好马上就要打来了。”这群人都害怕极了,四散而逃,只有一个人在原地坐着不动。吓唬他们的人以为留在原地的这人是所有人里唯一不怕老婆的那一个,过了一会,仔细一看,原来留在原地的这个人已经被吓死了。
周作人的《苦雨斋序跋文》中收录了他的《苦茶庵笑话选序》,他指出:“笑话的内容,根据《笑林广记》的分类,有十二类,即一古艳,二腐流,三术业,四形体,五殊禀,六闺风,七世讳,八僧道,九贪吝,十贫瘘,十一讥刺,十二谬误,是也。总和起来又可以简单地分作挖苦和猥亵两大类。”周作人说的虽然是《笑林广记》,但《笑林广记》是《笑府》的增删重刻本,他所指出的挖苦与猥亵,其实也是《笑府》的两大特点。
从他人的身体缺陷入手,极尽挖苦和取笑之能事,是《笑府》“形体部”的主要内容。举凡麻子、近视眼、盲人、聋哑人、瘌痢、矮子、胖子等身体有缺陷的人,都是其嘲笑对象。这种从正常与缺陷的对比中得到安慰甚至优越感的创作心理,现在看来的确很不合适。但在许多民间艺术,比如传统相声等曲艺艺术里,拿他人的生理缺陷取笑,也是比较常见的。具体到“形体部”,我们选几条出来看一看。《拾爆竹》一条,既挖苦了近视眼,又挖苦了有听力障碍的人:有一个近视的人捡到一个爆竹,凑近烛火看,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爆竹挨到烛火上爆炸了,声音不小。旁边有个聋子,拍着近视的那人的背问:“你刚才捡到了什么东西,拿到手里就散了?”《聋医》挖苦一个听力不好的医生,有一次,他去一户人家为其看病。病人问:“莲心我可以吃吗?”医生说:“面筋你不能吃。”病人又说:“我说的是莲肉。”医生说:“腌肉也要少吃些。”病人问:“先生的耳朵是聋的吗?”医生说:“如果大腿内侧的肉是红的,就要小心它那长肿块呢。”
《笑府》在内容方面的俚俗,更体现在其中不少荤笑话、荤段子的收录方面。这些故事着眼于男女之事,没有明确的讽刺对象。正如黄庆声在《解颐编:中国古代笑话专题研究》一书第五章“晚明笑话书《绝缨三笑》中之性别与情色意识”中所说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所谓不亵不笑的传统。西方学者认为,性欲是讲述荤笑话的最原始的动机,说者和听者都能在笑声中获得性满足。那么,民间荤笑话之所以如此发达,也是人之常情了。《笑府》既然主要收录民间笑话,自然会将这不少荤笑话收入其中。
“闺风部”就收入了不少荤笑话。有的围绕食补、壮阳的话题大做文章。如《虾》一条说到虾能壮阳,有次吃饭时有虾,儿子举起筷子刚要夹虾,母亲连忙说:“这个留给你父亲吃吧。”儿子不解地问:“这个为什么一定要留给父亲吃呢?”母亲说:“傻儿子,等你娶了媳妇,你自然就知道了。”再如《丝瓜》一条,讲的是有一天请客人来吃饭,偶尔说起来吃丝瓜会有损阳气,不像吃韭菜可以壮阳。过了一会,男主人叫女主人再添些酒来,女主人却没应声。儿子说:“娘到菜园里去了。”问去菜园里做什么,儿子说:“娘说要把丝瓜拔了,改种韭菜呢。”也有一些围绕夫妻双方房事约定、爽约、抱怨以及性能力强弱之类的话题而编成的笑话,如《夜约》《烧香》《反目》《祈神》《男女胎》《稳生男》等,此不赘述。
因为是民间笑话,《笑府》中的有些荤笑话便过于猥亵不堪。现代出版《笑府》一书时,多将这些荤笑话删除,仅存其目。不过,我们仍然能从这些题目中大体得知其内容大多直接讲述男女之事,比如《肚肠》《评阳物》《呼不好》《作难》《老虫》《半截》《知痛痒》《当卵》《龙阳新婚》《和尚宿娼》《开荤》等。还有一些拿公公和儿媳开玩笑,如《爬灰》《换床》《父子论理》《阴痣》《雷打》等,都属于停留在讽刺谐谑层面的嘲弄,粗俗不堪。
在《笑府》中,冯梦龙仍不忘自己的坎坷科场路而不时幽自己一默,选一些笑话来自嘲兼嘲弄在科场蹭蹬多年到白头仍然没有考中的老童生、老秀才们。《老童生》一条,讲到一只大老虎出山去捕食,空着肚子就回山了,回来只喊肚子饿。别的老虎问它:“你今天就没有遇到一个人吗?”这只老虎回答道:“遇到了,但是我没有吃。”其他老虎问原因,这只老虎说:“刚开始遇到一个和尚,我嫌他身上有臊气,就没有吃;再来遇到一个秀才,我嫌他身上有酸气,也没有吃;最后遇到一个童生,也没有吃。”其他老虎问:“童生为什么不吃呢?”这只老虎答道:“我怕童生硌伤了我的牙齿。”这个故事是冯梦龙根据原来的老笑话改编的,他认为老笑话过于直白而不够含蓄蕴藉,没有给听众或读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和回味的余地,就动手删改了老笑话的结尾,让这则笑话更加含蓄。因此,冯梦龙在这一条末尾指出:“末句旧云:‘筋骨老凝不堪食,少蕴藉。’”还“坏心眼”地提醒那些年少的童生们要小心提防老虎,免得一不留神就做了老虎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