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孙题跋《十咏图》

近日,笔者购得宋吴兴人周密著《齐东野语》一册。见卷十五《张氏十咏图》条载:
先世旧藏吴兴张氏《十咏图》一卷,乃张子野图其父维平生诗,有十首也。
其一,《太守马大卿会六老于南园》云:贤侯美化行南国,华发欣欣奉宴娱。政绩已闻同水薤,恩辉遂喜及桑榆。休言身外荣名好,但恐人间此会无。他日定知传好事,丹青宁羡《洛中图》。
其二,《庭鹤》云:戢翼盘桓傍小庭,不无清夜梦烟汀。静翘月色一团素,闲啄苔钱数点青。终日稻粱聊自足,满前鸡鹜漫相形。已随秋意归诗笔,更与幽栖上画屏。
其三,《玉蝴蝶花》云:雪朵中间蓓蕾齐,骤闻尤觉绣工迟。品高多说琼花似,曲妙谁将玉笛吹。散舞不休零晚树,团飞无定撼风枝。漆园如有须为梦,若在蓝田种更宜。
其四,《孤帆》云:江心云破处,遥见去帆孤。浪阔疑升汉,风高若泛湖。依微过远屿,仿佛落荒芜。莫问乘舟客,利名同一途。
其五,《宿清江小舍》:(原注破损,仅存一句)菰叶青青绿荇齐。
其六,《归燕》云:社燕秋归何处乡,群雏齐老稻青黄。犹能时暂栖庭树,渐觉稀疏度苑墙。己任风庭下帘幕,却随烟艇过潇湘。前春认得安巢所,应免差池拣杏梁。
其七,《闻砧》云:遥野空林砧杵声,浅沙栖雁自相鸣。西风送响暝色静,久客感秋愁思生。何处征人移塞帐,即时新月落江城。不知今夜捣衣曲,欲写秋闺多少情。
其八,《宿后陈庄》云:腊冻初开苕水清,烟村远郭漫吟行。滩头斜日凫鹥队,枕上西风鼓角声。一棹寒灯随夜钓,满犁膏雨趁春耕。谁言五福仍须富,九十年余乐太平。
其九,《送丁逊秀才赴举》云:鹏去天池凤翼随,风云高处约先飞。青袍赐宴出关近,带取琼林春色归。
其十,《贫女》云:荆簪掠鬓布裁衣,水鉴虽明亦懒窥。数亩秋禾满家食,一机官帛几梭丝。物为贵宝天应与,花有秋香春不知。多少年来豪族女,总教时样画蛾眉。
孙觉莘老序之云:富贵而寿考者,人情之所甚慕,贫贱而天短者,人情之所甚哀;然有得于此者,必遗于彼。故宁处康强之贫,寿考之贱,不愿多藏而病忧,显荣而天短也。赠尚书刑部侍郎张公讳维,吴兴人。少年学书,贫不能卒业,去而躬耕以为养。善教其子,至于有成。平居好诗,以吟咏自娱。浮游闾里,上下于溪湖山谷之间,遇物发兴,率然成章,不事雕琢之巧,采绘之华,而雅意自得。徜徉闲肆,往往与异时处士能诗者为辈。盖非无忧于中,无求于世,其言不能若是也。公不出仕,而以子封至正四晶,亦可谓贵;不治职,而受禄养以终其身,亦可谓富;行年九十有一,可谓寿考。夫享人情之所甚慕,而违其所哀,无忧无求,而见之吟咏,则其自得而无怨怼之词,萧然而有沉澹之思,其亦宜哉。公卒十八年,公子尚书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号《十咏图》,传示子孙,而以序见属。余既爱侍郎之寿,都官之孝,为之序而不辞。都官字子野,盖其年八十有二云。
此事不详于郡志,而张维之名亦不显,故人少知者。会直斋陈振孙贰卿方修《吴兴志》,讨摭旧事,见之大喜。遂传其图,且详考颠末,为之跋云(以下根据原本录文字):
庆历六年,吴兴太守马寻宴六老于南园。酒酣赋诗,安定胡先生瑗教授湖学,为之序。六人者:工部侍郎郎简,年七十九;司封员外郎范说,年八十六;卫尉寺丞张维,年九十一,俱致仕。刘余庆,年九十二;周守中,年九十五;吴琰,年七十二,三人皆有子弟列爵于朝。刘殿中丞,述之仲父;周大理丞,颂之父;吴大理丞,知几之父也。诗及序刻石园中,园废,石亦不存,事载《续图经》及胡安定《言行录》。余尝考之,郎简,杭人也,或尝寓于湖;范说,咸平三年进士,同学究出身;周颂,天圣八年进士;刘、吴盛族,述与知几皆有名迹可见;独张维无所考。近周明叔使君得古画一轴,号《十咏图》,乃维所作诗也,首篇即南园燕集所赋,孙觉莘老序之,其略云:赠刑部侍郎张公维,生平喜吟咏,行年九十有一,卒后十八年,其子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以序见属,盖其年八十有二云。于是知其为子野之父也。子野年八十五犹买妾,东坡为之作诗,实熙宁癸丑作图之年八十有二则庚戌也。逆数而上,求其生平,当在端拱己丑,其父享年九十有一。当马守燕六老之岁实庆历丙戌,逆数而上,求其生平,则周世宗显德丙辰也。后四年宋兴,自是日趋太平极盛之世,以及于熙宁甲子载周矣,子野于其间擢儒科,登膴仕,为时闻人。赠其父官四品,仍父子皆旄期,流风雅韵,使人遐想慨慕,可谓吾乡衣冠之盛事!然世固知有子野而不知有其父也。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又后一百七十七年,当淳祐己酉,其图为好古博雅君子所得,会余方修《吴兴人物志》,见之如获拱璧,因细考而详录之,庶几不朽于世。其诗亦清丽闲雅,如“滩头斜日凫鹥队,枕上西风鼓角声”,又“花有秋香春不知”,皆佳句也。子野之墓在弁山多宝寺,今其后影响不存。此图之获传,岂不幸哉!本朝有两张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二年进士,欧阳公为作墓志;其一天圣八年进士,则吾州人也。二人姓名字偶皆同,而又同时,不可不知也,故并记之。余既为明叔书卷后,且为赋诗:平生闻说张三影,十咏谁知有乃翁。逢世升平百年久,与龄耆艾一家同。名贤序述文章好,胜事流传绘画工。遐想盛时生恨晚,恍如身在此画中。
庚戌七月五日,直斋老叟书,时年七十有二。后六年,从明叔借摹,并录余所跋于卷尾而归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

(陈氏山房之印)(朱文)

▲ 北宋张先十咏图卷(部分)

周密在《张氏十咏图》条下又记有如下文字,读之,为周语:
南园故址在今南门内,牟存叟端平所居是也。其地尚为张氏物,先君为经营得之,存叟大喜,亦常赋五绝句,其一云:买家喜傍水晶宫,正是南园故址中。我欲筑堂名六老,追还庆历太平风。盖纪实也。余家又偶藏子野诗一帙 ,名《安六集》,旧京本也。乡守杨嗣翁见之,因取刻之郡斋。适二事皆出余家,似与子野父子有缘耳。
张先,字子野。天圣八年(1030)进士,治平元年以都官郎中致仕。张先以词名世,是宋初小令的代表作家,与柳永齐名。人称“张三中”,自况“张三影”。居家后,取其父上引“平生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号《十咏图》”。创作目的,仅为“传示子孙”。从这幅《十咏图》看,其画技造诣极高。此画为其生平唯一画品,故尤为珍贵。画成后八年,即熙宁五年(1072),孙觉来守湖州,应张先之请,为这卷《十咏图》作序。南宋淳祐九年(1249),此画为周密之父所得。次年,直斋为此画题跋。画前引首有清乾隆皇帝弘历手书“诵芬写妙”四字。还有元代颜尧焕87 岁书法题跋。拖尾有脱脱木儿书法跋。
《十咏图》到清乾隆年间,收入内府著录在所编《石渠宝笈· 续编》重华宫;同时,阮元《石渠随笔》亦记述此图所画的内容。清王朝灭亡以后,此图被溥仪运至长春伪皇宫。1945 年,此图流落民间,被东北一李姓人士家藏。1995 年,北京翰海秋季拍卖会上,故宫博物院最终以1800 万元竞得此《十咏图》,使得流散在民间长达50 年的故宫珍藏,重归故宫,可见其珍贵之处,启功先生当年说“值得”。
武秀成教授记说:今振孙摹本失传而原本仍幸存于世,为设色绢本,图卷后有陈振孙长跋一篇,较周密所载多文末署年数十字,即“庚戌七月五日,直斋老叟书……丙辰中秋后三日也”四十四字。丙申夏,笔者向同村好友请教欣赏直斋题跋书法,如此行书,用笔稳健、庄严大方、神气充足。乡贤佳作,难得难得。
笔者未见原画。以上录自周密著《齐东野语》、武秀成著《陈振孙评传》、方健文《横看成岭侧成峰》、老军文《世间孤品〈十咏图〉沉浮录》等。《十咏图》所记载当时的文化活动、名人序跋及有关人物,都是唯一的现存第一手资料,时至今日,越发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