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撰《中州金石考》,开创中州金石辑录的风气

所属栏目:清代京籍士人学术

《中州金石考》始作于乾隆元年(1736),当时57岁的黄叔璥担任河南开归道一职,出于巡视各地的便利,着手搜集河南一带金石史料,此书于乾隆六年(1741)成书。
黄叔璥搜集金石资料的方法,首先是利用前人金石著述和府州县志中的记载。所参考利用的前人金石碑帖类著述众多,宋代的有欧阳修《集古录》、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赵明诚《金石录》、王象之《舆地碑目》、乐史《太平寰宇记》、娄机《汉隶字源》、董逌《广川书跋》、吕大临《考古图》,明代的有曹昭《格古要论》、于奕正《天下金石志》、赵均《金石林时地考》、屠隆《辨帖笺》、都穆《金薤琳琅》,清代的有顾炎武《金石文字记》、王原祁《佩文斋书画谱》、孙承泽《庚子销夏记》、顾蔼吉《隶辨》、陆应阳《广舆记》、景日昣《说嵩》。还利用了大量前人文集和笔记,如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苏轼《苏文忠公集》、王世贞《弇州山人稿》、刘昌辑《中州名贤文表》、尤侗《艮斋杂记》、王士禛《池北偶谈》等。此外还利用了不少河南各地的志书。
在参照前人著录资料的基础上,黄叔璥委托各级官吏按图索骥,协助搜集刻石,制作拓片。正如陈祖范在序言中所言:“玉圃先生黄公以政理之隙,委所属搜访,按以旧闻,精加辨析,录其有名而不诬者,弃其劳费而灾石者。”黄叔璥委托各州县地方官进行搜集的做法有其便利之处,一方面各地方官对当地情形了如指掌,便于搜集、查访和摹拓,另一方面各地分头进行,刻石资料的搜集颇为迅速,成书很快。但也有弊端,黄叔璥在自序中说:“爰于休沐之暇,劄致郡县,广事访葺,奈好古者鲜非其性之所近,则视为不急而置之,或委下吏,足迹未逾城&xe842;,辄以无存走复,甚且长吏虞抚榻费,多晦其迹而反加谫蔑焉。其以无存告者,安知不尚苔封于道左,草掩于土中,谁得而究其有无耶?”[1]不少地方官并不认真对待,“苦僚吏罕素心雅抱,视为不急”,而且应付了事,“近举而遐遗,猥以无有报命”,因此黄叔璥《中州金石考》中所著录的刻石固然不少,但仍然有“漏略之虞”[2]。黄叔璥虽然知道这种搜集办法存在弊端,但还是参考前人所言,予以著录。“今就目击者标识本末,余所未见而耳闻者,亦录以俟后之同志。金元以前片石尺碣,悉为登入,明代石刻最滥,邮亭之去思,仁祠之施舍,其文其书无足比数,则屏而不录。”[3]凡是金元以前的刻石,无论碑版大小,全部著录;至于明代刻石则因其泛滥,而有所择取,凡是碑文内容无足轻重,书法拙劣者,则一概弃而不用。
全书编排以地域为别,分为开封府、陈州府、许州府、归德府、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河南府、陕州、南阳府、汝宁府、光州、汝州共十府三州,府州之下又别之以县,每一州县中又以时代前后为序。关于著录范围,包括“金”和“石”两部分,“金”是指钟鼎、礼器、兵器、钱币等;“石”是指碑碣、墓志、摩崖、造像等石刻。《中州金石考》所收资料以石刻为主,有碑刻、墓志铭、石经等各种石刻资料,金文资料则比较少,只有“啸堂集古铜盘铭”、“汝帖铜盘铭”等少数金文。
其著录要素包括立碑时间、撰书人姓名、所在地点以及存亡状况。黄叔璥在辑录刻石时,尽管未能统一著录这些信息,但大都尽可能地标注了其中的一些相关内容。如《唐光禄大夫郑曾碑》,“存,唐碑,记河阴城东北有碑屹然,年久石泐,概无全文,拭而观之,尚显‘唐光禄大夫郑曾夫人李氏归葬荥阳北原’数字,余皆断残不可读”[4]。对于新近发现或者前人未曾著录者,注明由来。例如《宋二体石经周礼残碑》,黄叔璥就记述了陈留县令王夔龙发现此残石的过程。他说:“石在城东二里许如如园佛寺中,邑令王夔龙适至此寺,见门内卧石上镌《周礼》,询之僧人,云从前买自石工者,拟刮去旧篆,刻新修庙记,因两面皆字,剥蚀太甚,难以刮磨,遂留之。夔龙易以他石,辇至文庙戟门之北。”[5]
每个条目的考证主要引述前人所言,个别地方略附己见。黄叔璥利用了大量前人的金石学著述,摘录了一些相关的考证资料。有些资料对于后人了解这些金石的迁移流传具有重要意义。例如,由明代河南巡抚于谦铸造的镇河铁犀,背后有于谦所撰铭文,崇祯年间黄河水患,回龙庙被黄水荡平,铁犀深陷泥淖中。清顺治年间,将铁犀挖出。康熙年间,巡抚阎兴邦重修庙宇,改回龙庙为铁犀镇河庙。在“回龙庙镇河铁犀”条下,黄叔璥抄录了阎兴邦《铁犀镇河庙碑记》,对于人们了解这一历史很有帮助。另外,亦间附个人的相关考证。如汲县《夏禹岣嵝碑》,黄叔璥就考证其为明代所翻刻,其言曰:“汲县北门内,古庙侧有碑仆地,启视之,乃神禹《岣嵝碑》也,何时摹刻未详。篆较汤阴为近古,或云前明潞府用以厌胜云。余谛视此碑,据杨升庵释文,其为明代无疑。且万历十五年,沁流夺卫,冲决莲花池、木栾店各溢口,汲县衢巷皆舟,正值潞藩之国之初,此碑立后,遂沁卫安流。今虽两河分注,亦常苦涨发,己未尤甚。余督漕卫源,此碑岿然存,穹然出意者,神物其不终秘乎?亟徙于北门外,面河而立,并覆以亭,自此以往,庆安澜,乐丰岁,禹之明德远矣。”[6]又,考证《中岳太室石阙铭》中“崇高”二字的演变由来。他说:“铭词‘崇高神君’句,《金石文字记》作‘嵩高’,按《前汉书》武帝祠中岳,改‘嵩高’为‘崇高’。《后汉书》灵帝熹平五年(176),复‘崇高山’为‘嵩高’,则安帝元初五年(118)‘崇高’为是。《说嵩》又作‘帝君’。‘□寸起云’句,《说嵩》‘寸’作‘方’;‘圣朝肃敬’句,《说嵩》‘肃’作‘齋’;‘□诚奉祀’句,《金石文字记》、《说嵩》俱作‘奉起’。”[7]
个别条目还附录了当时搜访刻石的前后经过,极具史料价值。如在封丘县末就记述了县令叶仰高搜访《唐王伯当碑》的情形,“在(封丘)县东汉高祖与项羽战败、为翟母免难之处,又士人相传有《唐王伯当碑》,久为河淤,尚记其处。邑令叶仰高掘十余丈,不得”[8]。又,在汜水县末记述了县令许勉燉在等慈寺踏访刻石的情形,“许勉燉云:余曾至等慈寺,见石佛像大小数十,镵凿殊古,柱础大半墓铭盖也。上偏犹露唐宋字,恨不能出之,仅于颓垣下得断幢二尺许,及墓石二,一题大唐故苏君墓志之铭,一题唐故张府君夫人志铭,铭词已不知其处,因以三石归邑署”[9]。又如淮宁县太昊陵碑刻损毁状况,“庙多名人碑记,康熙五十一年正月火,诸碑无存”[10]。又如,康熙三十一年(1692),项城县令顾芳宗为搜集颜真卿存世刻石,查访邑志,称项城县西三十三里处有“晋王台”,原是唐代李克用屯兵处,“古庙碑刻犹存”,而到乾隆初黄叔璥辑录《中州金石考》时,这些遗存“已不可窥寻矣”[11]。又,记述了河内县令胡睿榕建亭保护怀州大云寺碑的事迹,“石阔四尺,高丈余,字多磨灭,额‘大云寺皇帝践祚之碑’字尚完好,知县胡睿榕分社至其地,见颓祠中止此碑巍然独存,为亭以覆之”[12]。以上这些内容,对于我们了解有关刻石在清代的保存状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另外,黄叔璥出于己意的一些考证虽不尽符合金石著录的体例,但也为后人留下了可资借鉴的考证材料。例如,“嵩阳书院赐额”条下即附录了黄叔璥对河南地区主要书院的介绍:“中州书院其最著者曰淮阳、曰嵩阳,尚有儒林书院在禹州城南二十里,元州人杨可道建;崇正书院在夏邑县慈胜寺西;浍滨书院在永城县南,甫城县元县尹张思立建;颍谷书院在登封县西南,宋崇宁年建;伊川书院在嵩县治北,元延祐间建;洛西书院在永宁县治东,亦元延祐间建;同文书院在洛阳县西南;诸葛书院在南阳府卧龙岗武侯故庐之东,元至大中建,程钜夫作记;涑水书院在光山县治西,光父池为光山令时,生光于此,后人因构书堂祀光,故名;显道书院在上蔡县,宋建,祀谢显道,历年既久,学舍鞠为茂草,求片石不可得,乐育苦心随时衰歇,可慨也夫。”[13]这些材料对于我们了解清代河南地区的书院颇有裨益。又,汝州《汝帖》刻石之下,黄叔璥记录了当时搜集《汝帖》残石的状况:“《汝帖》,旧凡十二卷,在州治内,明末寇乱残缺。本朝顺治七年巡道范承祖广为搜访,移至道署宾馆,有汝帖房三楹,石已模糊不辨。又增十三、十四二卷,范承祖、许文秀等购《汝帖》说、记、诗、跋。《汝州志》云:《汝帖》为历代名笔,昔品人古刻第之上中,藏望嵩楼,四方游毂,多为摹勒,有司苦之。明嘉靖间,诏毁天下淫祠,遂乘此废去,瘗马厩中,复为祖龙厄,存者十无二三。范承祖重购《汝帖》,肇自三代以及汉唐,尽先贤往哲之墨宝,发之贞珉,金戈烈焰之余,以为零金碎玉,索之郡治,更悬赏购之民间,遗佚者仅二三,而所得者实大过半矣。爰命匠氏移之道署。”[14]
黄叔璥在《中州金石考》中并不著录刻石原文,只在少数条目中偶有著录,例如登封县的《开母庙石阙铭》、《季度石阙铭》等。从全书来看,著录并介绍刻石文字的毕竟是少数,这也是《中州金石考》屡遭后来金石学者批评的一个主要原因。
《中州金石考》的这些内容和特点,取决于黄叔璥撰写此书的目的。他在自序中说:“中州自商以后,为都会地,圣君贤相、名世大儒以及骚人逸士,仙踪梵迹,凡被诸贞珉、见于载籍者,惟兹土为最夥,传之既久,兵火煨烬,洪流沦没。汉代以前无有存者,若岣嵝之碑,铜槃之铭,太师之碣,虽抚刻失真,而古人遗意犹藉以不泯。汉时碑版只存其七,魏晋以降大都模糊断折,不亟为搜讨,惧日久益湮。爰于休沐之暇,劄致郡县,广事访葺。”[15]按照黄叔璥本人的说法,搜访那些日渐湮没于世的刻石遗迹,是他辑录此书的根本出发点。经史考证学者陈祖范的评价则完全是从刻石有助于经史考证的角度出发的,他认为此书“足以订经注之疏,补史传之阙,备小学之考异”[16]。陈祖范作为黄叔璥的门生,不免有过誉之处。
不过,在《中州金石考》中,黄叔璥虽然不是像陈祖范所说的那样完全以经史考证为目的,但他对于经学的特殊关注也是实情。例如,《二体石经易书残碑》、《宋二体石经周礼残碑》,由于碑文事关儒家经典考证和校勘,因而他详细介绍了刻石上残存文字的情形。像《周礼残碑》,“二面,每面六排,各三十行,上下不相属,正书篆字,释文楷书。石长与祥符石经等宽,减三寸”。其中一面残存文字的情形是:“《天官》‘惟王建国’至宫正‘徒四十人’止,‘凌人’至‘尚书府二人’止;‘九嫔’至‘缝人女御八人’止;‘五曰保庸’至‘八曰山泽之赋’止,‘凡邦之小治’至小宰‘三曰以叙作其事’止,‘六曰廉辨’至‘不用法者’止。下俱磨灭。”另一面的情形是:“春官大宗伯‘若王不与祭祀’至小宗伯‘辨吉凶’止,‘牲系于牢’至‘类造’止,‘享裸用虎彝’至‘加莞席纷纯上大丧存奠彝大旅’,亦如之石经,在‘凡酒修酌’下,今本在‘左右玉几’下;‘共其玉器’至‘典命凡诸侯之适子’止,‘司隶而役之’至‘世妇有拜事于妇人’止;‘大司乐掌成均之法’至‘大合’止。”[17]除了这些石经残字外,黄叔璥几乎没有对其他任何刻石的文字给予如此详细的著录和说明,这也足见他对经学校勘的重视。
另外,对刻石文字的艺术鉴赏也是黄叔璥关注的重点。在《中州金石考》中,黄叔琳除了摘录前人有关刻石文字书法艺术价值的评论外,他自己也在为数不多的评论中涉及书法。例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去唐未远,所书二经,犹有唐人遗意”[18]。又,对于临颍县魏黄初元年(220)梁鹄所书《魏公卿上尊号奏》的书法价值,明代何良俊认为“隶书当以梁鹄为第一,是隶书之祖”,推崇备至,黄叔璥则认为不然,“梁鹄所书方削寡情,矫强未适,视史晨、韩敕诸碑相去千里矣”[19]。又如《灵运禅师塔铭》,黄叔璥称他曾经看到过见孙承泽家藏的拓本,前面有“寺西石塔灵运师坟即梁帝皇嗣者也”十五字,“字极苍秀”[20]
后人评价此书时多有挑剔。《四库全书总目》认为《中州金石考》的优点是“搜采颇富”,但也指出此书有四个缺点:其一,同一刻石有重收的现象,例如郏县苏轼《蜀岗》诗石刻在第八卷中出现了两次,“未免失检”;其二,所载刻石,未能注明存亡状况,对于重刻、传疑者未能一一注明其由来;其三,著录体例不一,未能一一注明立石年月、撰述人姓名以及刻石文字;其四,所著录刻石,作者未一一目睹,或据前人金石旧书,或据郡县志书,或摘自前人考辨。[21]而且,黄叔璥对一些刻石文字还存在误读的现象,例如《中岳泰室石阙铭》的题额共九字三行,黄氏的辨读是:“前二行尚存‘中岳奉堂阳城’六篆字,末行三字,似磨损。”[22]磨损模糊之处,未能辨认,这很正常,但“泰室”误读为“奉堂”就让人难以理解。
乾嘉时期著名金石学大家翁方纲对此书的评价也不高,尤其不满陈祖范的评价。他说:“吾邑黄氏《中州金石考》前有陈祖范序,此必因陈有学古能文之名,欲借其序以重此书也。及观陈序,其文之薄弱固不足言,即以所称考金石者有资于考证经史,而非玩物丧志,其言考证经史是已,其言非玩物丧志则即欧(阳修)文所比‘茗饮’之类也。作此考之序,正当以其所录碑目不尽著撰人、书人则无益于考,不尽著存否阙佚则无益于考,不此之究而以玩物丧志相形言之,则是从未尝留意此事者之言,而遑问其序之工否乎?”[23]翁方纲对一味沉迷于考据的考订之学颇有微词,反对考据学家一谈金石、碑帖,首先要求证经史的风气,认为研究金石、碑帖要重视其“艺”的鉴赏。翁方纲曾入黄叔琳之门学习诗文,可以说黄叔琳不仅是翁方纲的同乡前辈,也是他的老师,但他对黄氏所作的《中州金石考》还是很有意见,对为之作序的陈祖范更是不满,责备他没有指出《中州金石考》著录碑目的缺陷,所言也“薄弱不足言”。考据学家钱大昕也曾指出此书之缺漏。“此义成军节度押衙田伾等为节度使、尚书、西平公所立。以史考之,西平公者,段嶷也。嶷以大和四年之镇,至福幢之岁,已及五稔,故有‘五载’之语。幢当在今滑县。黄玉圃撰《中州金石考》独遗之,何也?”[24]
再后来,毕沅撰《中州金石记》,在不少地方利用了黄叔璥的成果,同时也提出了一些质疑和修正。例如楷书《金刚经》,黄叔璥断为龙朔三年,毕沅质疑黄氏“不知何据”,而推断其为武则天时期徐浩的作品。[25]又如《朝请大夫郑府君碑》,黄叔璥认为是元和二年韩皋撰,毕沅同样质疑这个结论“不知何据”[26]。又如洛阳《西京白马寺碑》,黄叔璥在《中州金石考》中说此碑只存上截,而毕沅则补充说“今余所得有下截”[27]
正如以上翁方纲、钱大昕、毕沅以及《四库全书总目》所评价,黄叔璥的《中州金石考》的确存在着体例不一、著录信息不全面、所著录刻石未经亲眼目睹以及没有全部著录刻石文字等弊端,但毕竟黄氏此作开创了河南区域金石学专门著作的先河,后来毕沅《中州金石记》、姚晏《中州金石目》都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黄叔璥的成果。正如顾燮光所言:“中州金石之有专书,始于黄观察玉圃,其书搜采颇富,足为言中州金石者先河,虽体例未能尽善,究为专门著述也。毕氏《中州金石记》继之,虽有考证,具体而微。姚氏《中州金石目》以《寰宇访碑录》为蓝本,无甚发明。”[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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