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易》的自然观与艺术思想

所属栏目:绘画思想史

《周易》包括《易经》和《易传》两部分,《易传》是对《易经》的卦、卦辞、爻辞做出的阐释。从体裁形式和思想内容来看,《易传》约成书于战国末期。
《易传》的基本自然观是:“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1]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构成了《易传》朴素的自然万物起源的观点,体现了老庄道家的哲学天道观思想。那么,天是如何生出万物的?“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系辞上传》)原来天地的变化是由天地未分之时的最原始的叫作“太极”的混沌之气产生的,太极生出天地或阴阳,天地或阴阳生出四时,而四时的变化产生了代表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的八卦,八卦进而产生六十四卦,产生宇宙万物的变化。这种变化无穷无尽,“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系辞上传》),“易”就是讲不断日新、不断发生的道理。所以,“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传》),阴阳“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咸卦·彖传》)。“万物化生”正是“刚柔相摩,八卦相荡”(《系辞上传》)的结果,是自然物在外力的推动下演化产生的。因此,“《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系辞上传》)。这是说,《易传》所讲的道与天地的道相等,所以能够普遍包括天地的道。《易传》讲的“一阴一阳谓之道”,“阴柔相推而生变化”(《系辞上传》),与《老子》中讲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第二十五章),“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的思想是一致的。《易传》“系辞”中较多引用孔子的言论,如《系辞上传》谓:“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从孔子对《易传》的评论,二者思想的贯通不言而喻。《周易·乾卦》中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孔子从天地山水中寻找“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等道德精神的思想俨然契合。
《周易》所表达的先秦自然观,也反映了先秦人对天地自然与艺术(包括绘画)之间创构关系的认识和见解。下面主要从三个方面简述之。
1. 《周易》的“观物取象”
《周易》讲的“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的“天地之道”(《系辞上传》),体现了朴素唯物而辩证的自然观。对天地阴阳交感而产生的万物,《周易》要做的是“观变于阴阳而立卦”(《说卦传》),“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系辞下传》)。于是“圣人设卦观象”,“以制器者尚其象”,“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系辞上传》)。这里言及“观象”制器和制器“尚象”之事,而所讲之“象”,乃“凡卦辞皆曰彖,凡卦画皆曰象;未画则其象隐,已画则其象著”[2]。所以,《系辞下传》云:“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象也者,像此者也。”显然,《周易》突出体现了具有先秦文化意义的“象”意识和“象”思维,“象”是言卦、爻之象也犹言万物之形象的,如唐人所指出的:“但前章皆取象以制器,以是之故,《易》卦者写万物之形象。”[3]从讲卦、爻之象到“写万物之形象”,不能不说是把从对天地自然的“观象”和“尚象”引向艺术创造的深刻启示。对此,《周易》又进而言道:“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系辞上传》)把所看到的天下万物的奥秘用形象比拟表现出来,而且要各象其物,可以说这已言及形象的创造。孔颖达疏解道:“‘拟诸其形容’者,以此涂赜之理,拟度诸物形容也。”“‘象其物宜’者,圣人又法象其物之所宜。”[4]可见“象”是对“赜”(物之精微、奥秘)的感情显现,在艺术创造中,对形象的把握至关重要。《周易·系辞下传》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里,《周易》提出了“观象于天”的“观象思维”,提出了“仰观”、“俯察”、“近取”、“远取”的“观物取象”方法,并援举人体的头、腹、足、大腿、耳、目、手、口八种器官[5],作为八卦“观物取象”的例子加以说明,孔颖达称此为“略明‘近取诸身’也”[6]。此外,《周易》还通过引申卦象与动物、方所和季节等的关系,以表现万物的变化及其取象方法的不同。据此可见,在《周易》中,“象”已经从卦象转变为具有艺术创作意义的形象,虽然卦象并不同于艺术的形象,但二者构成了异质同构的关系,铺开了通向艺术的创作之路,这正是《周易》哲学和文化思想的深刻处。
《周易》在论述了“设卦观象”、“观物取象”之后,强调“立象尽意”的重要性,认为“观象”、“取象”的目的在于“立象以尽意”。《系辞上传》借孔子的话指出:“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倘若“言”不能尽意,“象”能显之;可用卦象来反映万物的真情和虚伪。意,犹言思想。“主象尽意”揭示了创塑形象应有“显仁”、“藏用”的思想价值意义,对后世艺术的形象创造有着深远的影响。
2. 《周易》的“阴阳不测之谓神”
“神”的观念产生于原始社会,是原始人不能理解和驾驭自然力量以及社会力量时,在头脑中虚幻出的一种人格化力量。对神的信仰和崇拜是原始宗教的核心。及至《周易》,《易传》中多次提到神,《说卦传》谓:“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这里的“神”已不是原始先民心中具有思想意志的人格神,而是指万物生长变化的神妙而说的,意味着人类的自然观已从原始先民的原始宗教思想蜕变出来,开始走向朴素唯物的道路。
《易传·系辞上传》引孔子的话说:“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意指通晓天地变化道理的人,大概知道神灵的自然作为吧。“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唯神也,故为疾而速,不行而至。”(《系辞上传》)若不是通晓天下极为神妙的自然规律,谁能做到这样?只有神妙的自然规律才能使天下之事不急而快,不必人为行动而自然到来。这是一种朴素唯物而辩证的思想,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鼓之舞之以尽神”(《系辞上传》)。这是说,人一旦认识了神妙而显明的自然规律,就能默默地做出成绩,不须说而能取信于人,展现出美好的道德行动,就能起到鼓励推动的作用,更能“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系辞下传》)。
《系辞上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指出阴阳变更的“道”是事物矛盾对立、互相转化的自然规律。接着便说“阴阳不测之谓神”,“神”是阴阳变化而不可测定的,“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犹言神的玄妙不泥于一方,而《易》的变化不定于一体。如唐人所释,这是因为“精气谓之神”[7],“精气为物者,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8]。把“神”的概念理解为阴阳精气所聚,既有积聚,便有分散,有大小、隐显以及去离物形之时。《周易》对“神无方而《易》无体”的这番阐析,与前述老子“大象无形”命题所蕴含的哲学义理,二者正脉息相通。
3. 《周易》论“文饰”的美、道、法
《易经·贲卦》首句云:“《贲》:亨,小利有攸往。”贲卦,下离(&x2632;)上艮(&x2636;),象征文饰;亨,“物有饰而后能亨,……有实而加饰,则可以亨矣”[9]。小者加饰则利于达到亨通,可显其美。从整个《贲卦》的内容来看,笔者认为主要表达了三个观点:文饰之美、文饰之道、文饰之法。
文饰之美 先秦时期,国家的城邑、宫室、车旗、衣服等都要彰显礼仪等级的文饰之美,《周礼·冬官考工记》对此均有记载。其城邑、宫室、明堂和宗庙是大者,车旗、衣服和圭璧是小者,贲卦谓“小利有攸往”,故先秦帝王的礼服、旗旐所饰必“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10],车旗以“龟蛇为旐”(《周礼·春官·司常》),衣画以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裳绣以藻、粉米、黼、黻四章,即形成所谓“九章”的礼仪性章服制度,应了《贲卦》的亨通之理。在先秦,天子聘女用圭,饰以连续的粟纹;诸侯聘女用璋,表面饰以谷纹;此外还有雕饰有凸纹的琮,等等。这些小的玉器纹饰都益增其美,彰显出《贲卦》象征的亨通。
“柔来而文刚,故亨。”意指用阴柔来文饰阳刚,阴阳交饰,于是亨通。而“分刚上而文柔”,以阳刚居上来文饰阴柔,与“柔来而文刚”一样,也是讲刚柔的交相错杂之美。
“白贲,无咎。”“‘白贲无咎’,上得志也。”强调指出:素白无华的文饰,没有不利,乃聪慧的人得志于此。《杂卦传》云“《贲》,无色也”,可见文饰不尚华艳,“白贲”是言“白”归趣本真,以质白朴素为美。《周礼·冬官考工记》“画缋之事,后素功”和《论语·八佾》“绘事后素”,其中之“素”皆指“白采”,与《周易·贲卦》“白贲”所言有可通之处。
文饰之道 《周易·贲卦》是集中阐发“文饰”的意义。卦辞称事物获得“文饰”,可致亨通,而得以亨通则在于会通文饰之道。文饰之美也是建基于文饰之道。
《贲卦》曰:“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是讲文明最终是表现在人文,即人的文采、礼义上。观察天地自然的文饰情状,可知四时季节的变化规律;观察人类的文饰情状,可以推行教化促成天下昌盛。而此“观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礼俗,乃圣人用‘贲’之道也”[11]。可见《贲卦》讲的“道”,是“文明”之道,也是礼仪之道。
《贲卦》谓:“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断狱。”贲卦上卦为艮,艮为山;下卦为离,离为火,意指山为草木之物所聚生,火在其下而上照,是贲饰之象;君子观贲饰之象当以“文明”理政,但不敢靠文饰处理讼狱之事。“无敢折狱”,正是指出不可滥用“文饰”,强调文饰之道。
《贲卦》又云:“贲其趾,舍车而徒。”“‘舍车而徒’,义弗乘也。”这是说,文饰自己的足趾,放弃车子不坐而徒步行走,是不越礼以求贲,讲文饰之道(“义”)。“贲其趾”,饰其所当饰,合贲饰之象;“舍车而徒”,弃其所不当饰,合“贲”不越礼之道。如《荀子·礼论》所言:“故其立文饰也,不至于窕冶。”由上可见,《贲卦》讲文饰之道,与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礼仪思想基本一致。
文饰之法 《贲卦》提出对不同的对象应施以不同的文饰,认为掌握方法,贲得其所,方能显其美。
“六二,贲其须。”“‘贲其须’,与上兴也。”“六二”是阴爻,上承“九三”的阳爻,于是阴阳互贲而兴起,以白贲文饰老人的须。这是讲人的文饰,从现代艺术的形象创作来说,要抓住老人面部特征的胡须加以刻画,“贲其须”,显其美。因为“须之为物,上附者也。循其所履,以附于上,故曰‘贲其须’”[12]
“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此谓“六四”居上卦之初,“贲”道趋尚素饰,“皤”、“翰”皆素白之色,而白马的“白”是天然的白色,故显“素以为绚”的天然朴素之美。这是以白马为喻,阐述文饰以自然朴素为本体的审美观念。
“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各,终吉。”这是说,“六五”居贲卦尊位,柔中无华,饰尚素朴;文饰在山丘园圃,犹同一束微薄无华的丝帛,虽无下应却能上承“白贲”之阳,终有素朴的文饰之美。这是针对丘园这一自然对象,依然阐述文饰以自然朴素为本体的审美观念。
《贲卦》对人物、动物和丘园等不同对象的文饰做出的卦辞解读,呈现出一个共同的审美思想:以文饰的朴素自然为美。这与老庄道家的“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自然观和美学观息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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