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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尚小云舞台艺术》
尚长荣传

尚小云的八年巡演,从政治角度说,他贯彻了党的“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方针,从私人角度说,他在长子次子独立门户后,又扶幼子长荣上马,助他成长。尚长荣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八年,从一个初涉艺坛的小学徒,逐渐成为能够独挑大梁的戏曲青年。八年父亲的教诲,八年的舞台实践,让尚长荣化蛹为蝶、脱胎换骨。1962年,当尚小云拍摄戏曲艺术纪录片《尚小云舞台艺术》时,尚长荣担当了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1959年,为支援西北戏曲建设,尚小云迁居西安。1961年7月的一天,陕西省文化局局长鱼讯、副局长罗明、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桑夫一起走进了“菊花园”尚小云的家。一见面,鱼讯局长就紧握尚小云的手,激动地告诉他,文化部已经下达文件,同意为他拍摄一部艺术纪录片。为此,国家财政拨款100万元。
随即,省文化局、西安电影制片厂和尚小云、导演桑夫、艺术顾问崔嵬就拍摄的具体事宜,进行商议和研究,初步确定拍摄《乾坤福寿镜》或《汉明妃》。但是,无论选择其中的哪一部,舍弃另外一部,都将会留下遗憾。况且,一部戏也难以全面概括尚派艺术的特点。
这时候,尚小云的身边只有尚长荣这一个儿子。尚长荣已经二十出头,有头脑有思想有主见,就电影拍摄剧目等问题,也能出谋划策了。讨论来研究去,时间滑到了秋天。为了最终确定拍摄剧目,省文化局陕西省京剧团联合组织了一次尚派剧目的演出。尚小云亲自演出了传统老戏《汾河湾》中的片断,《汉明妃》、《梁红玉》等戏,则由尚派学生主演。演出结束后,大家畅所欲言。渐渐地,态度明朗起来,倾向于拍摄《乾坤福寿镜》中的《失子惊疯》和《汉明妃》中的《昭君出塞》。这两个剧目最能展现“文武昆乱”载歌载舞、唱舞并重的尚派艺术风格。
剧目确定后,接下来就是演员的选择。若说演出尚派戏,最拿手的,当然是尚在北京的尚小云剧团的演员,他们曾经与尚小云南征北战,合作演出过无数场次,早已深谙尚派戏精髓,彼此也有很深的默契。至于两出戏里的重要角色,如《失子惊疯》里的丫环寿春、金眼豹,《昭君出塞》中的王龙、马童,该由谁来扮演呢?尚小云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是尚长荣爽快,提议请回大哥尚长春、二哥尚长麟。寿春一角,由唱旦角的长麟扮演,最好;马童一角,由唱武生的长春扮演,最佳。至于金眼豹,当然是唱花脸的长荣担当了。


尚长荣在《失子惊疯》中饰金眼豹


这个时候,尚长春、尚长麟分别是佳木斯京剧团、山东京剧团挑大梁的主要演员。当他们接到父亲邀请参与拍摄《尚小云舞台艺术》的信后,立即分别给父亲回了信,明确表示他们各自所在的剧团都很支持他们回到西安,助父亲完成拍摄任务,他们自己也将随即动身到西安,全力配合父亲。
接到两个儿子的信,尚小云心中的喜悦,甚至超过了拍电影本身。自从50年代初,尚剧团被一分为二,长春、长麟率“新宁京剧团”分出去以后,他们父子已经将近10年没有合作过了。如今,他又可以与三个儿子同时演出了。这样的机会,难得又珍贵,他的高兴与喜悦,是难以言表的了。
除了尚氏昆仲外,另外加入剧组的,还有尚剧团的老生方英培,他在《失子惊疯》里饰演林鹤;中国京剧院的丑角演员、名丑萧长华的儿子萧盛萱,他在《昭君出塞》中饰演王龙。为了邀请萧盛萱,尚小云特地嘱托尚长荣到北京,面见中国京剧院的阿甲院长,恳请暂调。然后,尚长荣又登门拜访萧长华。无论是阿甲,还是萧长华、萧盛萱,听说是为了拍摄艺术纪录片的事,都满口应允,绝无二话。萧长华更说,什么时候让他去,发个通知就行。至于尚剧团的演职员们,也都忙开了。
在正式拍摄之前,尚小云考虑到京剧唱词中不可避免会有水分的问题,请编剧林金培执笔将所有唱词一一进行了修改,以使其更加精炼。林金培是陕西省戏校的教师,是老中华戏校培养出来的老生演员,文笔功底相当深厚,有“智多星”的美誉。之前,尚长荣唱过一出新编历史剧《山河泪》,编剧就是林金培。
然后,尚小云又对布景进行了反复推敲。接着,演员试妆、试镜、排练、进棚录音(当时拍电影,不是同步录音)。从冰封大地一直到春暖花开,终于迎来了正式拍摄的日子。
那个时候,拍摄工作的辛苦、生活的清苦,是现在人难以想见的。筹备阶段,正值寒冬,摄影棚里没有取暖设备,即便如尚小云,也没有特殊待遇,和其他演员一起,哆嗦着,在棚里试镜、试妆、排练。饮食上,因为经费有限,大家很少见荤,以素食为主,早上三毛钱,中、晚各五毛钱的标准。尚长荣的母亲王蕊芳善良,心又软,常常煮些鸡汤之类的,送去摄影棚,犒劳大家。她还时常邀请演职员们到家里来,给他们改善伙食。
4月22日,正式开拍了。尚长荣和父亲、兄长们每天的工作日程是,下午2点多开始化妆、排练,7点左右进棚拍摄,夜半12点以后结束当天的拍摄任务。虽然一天的拍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但实际上每次却只能拍摄几分钟的内容。很快,天就转暖了,摄影棚里的数十万支灯光全部打开时,犹如一只巨大的火炉,烘烤着“全副武装”的演员们。更多的时候,他们化着彩妆,穿着厚重的戏服,等着上场,往往一等几个小时。
尚小云父子没有特殊待遇,一样裹着戏服耐心地等着。有的时候,尚小云说笑话给大家听,以此消解无聊。他还不时地用扑粉沾去脸上的汗珠,或用甘油涂抹翘起来的假发。这个时候,他甚至不能坐下,因为怕坐皱了戏服,影响了拍摄效果。谁都知道,此时的尚小云,风湿性关节炎正发作着,劳累、辛苦,又总也得不到休息,他的脚,就一直肿着,无法消褪。尚长荣看在眼里,心里有痛更有敬。
拍过电影,尚长荣才知道,戏曲演员在舞台上面对观众演出,和面对摄影机唱戏,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舞台上,演员穿着厚实的戏服,脸上有浓重的油彩,观众离得远,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皮肤。摄影机却是无情的,它甚至能将演员脸上的细细皱纹暴露得清清楚楚。这对年逾六旬的父亲尚小云来说,是个麻烦。他演的是谁?是美丽绝伦的王昭君。试镜时,这个问题一度让他非常苦恼。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化妆师的巧手下,从影像中尚小云的脸上,看不到岁月印刻的痕迹,他似乎就是年轻的王昭君。原来,化妆师李恩德在传统戏曲化妆的基础上,特别采用了“塑型化妆”的新技术。其他方面,比如镜头切换、镜头跳跃、主观镜头等,都让尚小云、尚长荣感觉神奇。从那个时候,尚长荣就很自然地爱上了电影这门新的艺术门类——直到今天,“看电影”仍然是年届七旬的尚长荣的一大爱好。
不过,当导演一次次喊“停”,一个镜头一遍遍重复时,尚小云不免筋疲力尽、头昏脑胀,因此惹出不少笑话。刚开始实拍时,他相当紧张,在他面前的,毕竟是无人性的机器镜头,而不是会鼓掌会喝彩的观众,他有些不知所措。随着导演一声令下:“开始!”他以他坚实的武功底子,一个健步冲到摄影机前,也不等事先录好音的录音机发声,他就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导演连忙喊“停”,他却入了戏,一时刹不住,连续唱了好几句,才终于停下来。
一个返身亮相的镜头,拍了多次,导演总也不满意,不是嫌时间不对,就是怨距离不好。就这样,导演一会儿“开始”,一会儿“停”;尚小云不得不跟着一会儿开始,一会儿停,反反复复。当导演又一次喊“开始”时,被折腾了半天的尚小云突然高喝一声:“咚咚呛!”——他将锣鼓点,当作戏词,“唱”了出来。于是,在一片笑声中,他又得重来。有次他幽默地对导演说:“你们这里可真是锻炼性格、培养耐心的好地方啊!”
尚长荣在拍摄时也有过有趣的事儿,不过,不是他自己,而是由于当时简陋的拍摄条件和技术造成的。《失子惊疯》里有一场戏,需要尚长荣扮演的金眼豹从山间小道走过。当时,西安电影制片厂刚建厂不久,舞美经验不足,当然也是为了追求逼真效果,制作了一条像真的一样的坑坑洼洼的山道。当穿着高底靴亮相的尚长荣刚迈步到这条山道做转身动作时,一不留神,被那坑洼的山道给“坑”了,一下子摔倒在地,而且样子还有些狼狈,惹得在场的人都大笑。
拍摄工作持续了一年,整个过程,艰难单调自不必说,不过另一方面也充盈着快乐。尚小云面对困难时所表现出来的坚韧、耐心、乐观和幽默,一直感染着其他剧组成员。无论是对于尚小云,还是尚氏兄弟,《尚小云舞台艺术》的拍摄,使他们多了一份人生体验,更给了他们父子四人合作的机会。父子同时参与一部电影的拍摄,这在电影界、戏曲界,都是前所未有的;对于中国戏曲来说,这部艺术片记录了尚派表演艺术,凝结了中国传统京剧文化的精华。无论是从个人价值的实现,还是从中国戏曲艺术的传承来说,它的意义都是非凡的。而从起意、筹备,到拍摄、制作,尚长荣都参与其中,收获也是显而易见的。
1963年,《尚小云舞台艺术》在全国公映。仅仅过了三年,它便被打入冷宫,不见天日达十多年。直到1979年,它才得以恢复上映。然而此时,尚小云已经去世了三年,他再也不能重睹自己为主角拍摄的人生中唯一一部电影了。
而对于尚长荣来说,这不是他的唯一。2009年,他的三部曲之一的《廉吏于成龙》被拍成了电影。接着,另外两部《曹操与杨修》和《贞观盛事》也将被拍成电影。他的确是幸运的,至少比父亲尚小云幸运。尚小云的尚派名剧只有《失子惊疯》和《昭君出塞》得以电影的形式留存;尚长荣的新尚派名剧“三部曲”却有可能全部以电影的形式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