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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写《寿宁待志》
冯梦龙

冯梦龙曾经在《三教偶拈叙》中这样对比介绍了自己的施政原则:“于释教吾取其慈悲,于道吾取其清静,于儒吾取其平实。所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
福建寿宁县的几年施政实践,让冯梦龙获益良多,他更深入地了解了世情民风,更近距离地接触了底层生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指出:“兵之变,未有不因朘削而激成者;民之变,未有不因势豪激成者。”(《智囊补》“明智部”《民变》条评)“上不害法,中不废亲,下不伤民”(《智囊补》“上智部”)是冯梦龙最重视的施政原则。
冯梦龙的寿宁县令生涯,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明末民间藏书家徐在《寿宁冯父母诗序》中对其大加赞赏:“计闽中五十七邑令之间,无逾先生,而令之才亦无逾先生者。顾先生虽耽于诗,而百端苦心,政平讼理,又超于五十七邑之殿最也。”
后来,冯梦龙以自己在寿宁任职期间的亲身经历和“微服私访”所得来的第一手资料为基础,编写成了志书——《寿宁待志》。全书约四万五千字,它不同于官修志书为官宦树碑立传的惯例,而是娓娓道来,文从字顺,包括了许多丰富的内容。《寿宁待志》卷上,包括疆域、城隘、县治、学宫、香火、土田、户口、升科、赋税、恩典、积贮、兵壮、铺递、狱讼、盐法、物产、风俗、岁时等部分;卷下,包括里役、都啚、官司、贡举、坊表、劝诫、佛宇、祥瑞、灾异、虎暴,另外最后还附有旧志考误。除了记载寿宁县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以及风土人文之外,全书的大量篇幅为冯梦龙宦游福建时的施政活动与政治思想的实录。其中的材料除参考官邸文书和“旧志”之外,大部分是通过他的亲身经历或亲自调查研究得来的,翔实而可靠。
既然冯梦龙所写的是一本有关寿宁县的志书,为什么不直接叫作《寿宁志》,而要在书名中加入一个“待”字呢?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志书名称,相当特别,至于其中的原因,在《寿宁待志》的“小引”中,冯梦龙早已为我们准备了答案:“盍言乎待志?犹云未成乎志也。盍为未成乎志?曰:前乎志者有讹焉,后乎志者有缺焉,与其贸焉而成之,宁逊焉而待之。何待乎?曰:一日有一日之闻见,吾以待其时;一人有一人之才识,吾以待其人。”又说:“言待不言续,总之未成乎志云尔。旧以待余,余以待后之人。”原来,谦虚的冯梦龙觉得自己所修的志书肯定会有不够完美之处,他期待后来者能凭借更加完整的材料,以更加独到的眼光和更好的水平写出更好的志书来。书名里的“待”字,代表了他的殷切期待。
根据《寿宁待志·县治》的记载,冯梦龙任寿宁知县时的私署在寿宁镇武山上,院子只有两进。这样的住宅,按人们习见的县太爷住宅标准来看,似乎有些朴素简陋。冯梦龙看重的是其身处镇武山上的宽敞与视野开阔。镇武山并立的三座山峰如同少女的发髻般细巧可爱,这样的美景,他每天从院中就能看到,不啻为一桩赏心乐事。院子的东边是学署。此山久已没有修整打理,每逢大雨过后,雨水甚至会从墙角的缝隙中喷溅而出,绕着院子流入山中晶莹清冽的溪水里。坐听淙淙溪水声,冯梦龙会安乐而忘忧,宁静而去愁,身为“俗吏”而必须面对的那些俗务,似乎也离他远了。
院子左边的空地建有三间小屋,是之前的毛县令所建。屋前遍种花果,原本命名为“看花处”,可惜等冯梦龙到来时只剩下一株已活了几百年的老梅。冯梦龙在梅树下修建了一个小亭子,为其起名“戴清”,作《戴清亭》诗以示纪念:“县在翠微处,浮家似锦棚。三峰南入幕,万树北遮城。地僻人难到,山多云易生。老梅标冷趣,我与尔同清。”志洁而清高的老梅,是冯梦龙的知音,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院子右边的空地上有三间侧屋,每当遇到一些难得一见的重要书籍,冯梦龙就会带到这几间屋子中抓紧阅读。
《寿宁待志》语言平实而不失优美,一些描写当地民情民风地貌的篇章,不失为一篇篇韵味十足的美文,读之让人沉醉。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风俗》中这样描述当地的民情、民风与民俗,娓娓道来,生动感人,大家不妨一起来赏读一番,让寿宁冯县令带我们走进那不同一般的寿宁城。
寿邑山险而逼,水狭而迅,人感其气以生,故性悍而量窄,虽锥刀之细,骨肉至戚死不相让。不知法律,以气相食,凌弱蔑寡。习为固然。丁盛之家,人侧目焉。亲戚佣佃,亦号家丁,遇有争斗,各于其党,一呼而集,且快目前,逆理犯上弗忌也。山中朴茂良民,课租自饱,有白首不入城市、不睹冠盖者。若村野强梁,惮于见官而敢于衡命,一遇勾摄,往往持兵相抗,虽已就束缚,亲党犹纠众行劫。及拘絷在庭,如腐鼠然,既释去,则跋扈如初。又好冒籍越诉,强者多途求胜,而弱者以一迯累人。近上台颇知其弊,多改批本籍拘究,原告不到即许申明请销,此风或可渐息矣。
寿民力本务农,山无旷土。近得种苎之利,走龙泉、庆元、云和之境如骛,田颇有就芜者,此不可不责之田主也。苎山亦曰麻山,一年三熟,谓之“三季”。富者买山,贫者为佣,中人则自力其地。力薄则指苎称贷,熟而偿之。怀妻子者,鬻苎则一归,归日必联袂同行,备不良也。冬削草毕,逼岁还家。凡完粮、结讼必俟苎熟,荒则否。或失利而历年不归,或得利而携孥久住,寿民之土著者少矣。奸民之在外为非,必托言麻山,然不可诘也。间有啚民举发,而其党互蔽。民首一盗,无何,首者被讼。官捕一盗,无何,捕者亦被讼。非强有司力为担待不可,令人益思汉吏耳。
学校虽设,读书者少。自设县至今,科第斩然。经书而外,典籍寥寥,书贾亦绝无至者。父兄教子弟以成篇为能,以游泮为足,以食饩为至。旧志谓“家藏法律,户有诗书”,倘所云张楚者与?自余立月课,且颁《四书指月》亲为讲解,士欣欣渐有进取之志,将来或未量也。
县书吏多村朴,无工于书算者,每遇大计考成或黄册大造,必于他县雇倩惯手。即寻常文移、供招,亦必官自窜定,不然,文理舛矣。性习复懒,虽事迫烧眉,非再四鞭策不动。有司高下在心,大费力气。有一可取者,其机械未深,稍有奸欺,破絮立见,不似深山大泽,龙蛇云雾难测也。
……
寿城如弹丸,而玄武山占北之半,东南相距不半里,举足可周。出城数武即空山冷涧,无所复之。故城中绝无肩舆之迹,乡绅与县有司,岁仅一再见,皆步行。虽赴宾筵,乘与与张盖者希有。远行用小兜,与民家同;间有暖与,亦甚简陋。所蓄童仆不广,或荷锄,或折薪,绝无长衣倚门者,居室限于地,故制度狭小,多重屋而少广厦。土织布最粗,江右人市郡中细布,重茧而至,颇得善价。士民男女皆布衣,细纱则偶见之。问馈甚简,盛以木楪,才数寸。升豆斗粟、束蔬封果即可以贽官府。凡此皆庶几古俭朴之风,要亦僻陋之地所留也。
民间多畜猪,房闼间纵其往来。门外必立木柜为猪卧室。往日米贱喂以饭,今亦听茹草矣。鹅少,非大宴会不具。城中地窄,绝无池塘。溪鱼仅二三寸,亦为珍馔。鳇鱼从宁德来,甚艰,非大寒之候,色味俱变矣。时果稀少,大家设宴皆以蒸饼糖食列行,次设生腥五器,始列熟品。品多豕,亦有鸡、鸭,俱瘦。且带血登俎,韧不堪嚼。若燕窝、西施舌、江瑶柱等虽出闽海,寿之大家有从未经目者。鱼干鳗谓之常馔,猫亦食惯,偶以鲜鱼投之,摇尾而去。
民间三餐俱饭。好食线粉,粉米为之,鬻者最多。贫家乏米,或用粉竟日,取其便也。晓起,触山气易病,人多饮酒以此。酒有红白二种,多用粳米为之。冬酒可久,余则味薄易酸。醋最佳,亦有红、黄二色。
寿民取材于山,立屋颇省。四围垒土,或用木板,亦不甚费。独瓦最难致,有建竖而经年不盖者。贫民缓急,揭瓦即得价。村落陶瓦颇便,故茅舍绝少。然团沙为质,手擘可碎,不及泥瓦之坚也。屋成亦不甚惜,若移家苎山则空之,还复萁焉。久者一二十年不返,盗卖傍侵,遂生雀角。于躬犹可,于子于孙,始大费追求矣。
闵俗重男轻女,寿宁亦然,生女则溺之。自余设厉禁,且捐俸以赏收养者,此风顿息。婚礼不甚择门户。礼帖名乾坤书,干书书启,坤书书礼,形如裱帖,而加绣绫。小家红纸才一二折,亦有用白古柬者。聘单开自女家,盒担如干,聘礼如干,男家从之,乃始成好,最费不过五十金。女家奁盛者笼二十担,牛十头,以次而杀。或贫甚,则男家预扣奁资若干。其聘以饼为重,如江南之用茶枣,粤中之用槟榔也。女既许字,其家制衣俱不给价,将出阁,男家自非赤贫,必有挂帐之礼,专劳衣匠,多至十余金,少或一二金,听女家随意自犒。大家非大故不出妻,小户稍不如意如弃敝屣。或有急需,典卖其妻,不以为讳。或赁于他人生子,岁仅一金,三周而满,满则迎归。典夫乞宽限,更券酬直如初。亦有久假不归,遂书卖券者。孀妇迫于贫,丧中即嫁。甚有双鬓皤然,然尚觅老翁为伴,谓之帮老。微烛轻女,女亦自轻,悲夫!
……
寿人男女衣服微分长短,领缘无别。其相反者有二;男子必服袴;而女既嫁则否,寒则添裙,有添至三、四者。男子无长幼,无凉燠,必以布兜其胃,恐触寒气;而妇人虽暑月亦不蔽乳。此其故不可解。
冬月,贫儿赤脚,破麻裤不掩膝,而手必提竹炉烘火。尝闻闽人手寒,吴人足寒,陕人头寒,北人腰寒:说或有据。
寿俗,小儿才数岁即为蓄发。其冠者,居恒脱帽,甚则并不裹帻,以此为适。儒生在途,亦多短衫露顶,各不相诧。吾乡人有札至,问寿人何状,余答曰:“寿人甚易识,比他处人,不过多一个兜肚,少一顶帽子耳!”虽戏言,实实录也。
寿无丝绵,皆用棉花,随多少弹成衣,网以绵线,贴肉穿之。男未冠女未嫁,虽盛寒无衣绵者。
男子多拜他人为义父母,互相倚藉,间胜亲生。丁衰之户,亦每觅螟蛉,以顶丁粮,不计姓也。又两姓构怨不休,亲知欲为解纷,使乙子拜甲为父,立券而罢。或夙逋不偿,亦用此法,即折券为义子履袜之赠,虽中怀龃龉,犹终身称父。
……
崇祯十一年(1638),冯梦龙这位高龄岁贡生的寿宁县令生涯结束。我们在前文说过,冯梦龙是一介书生,但并非死读书之人,他也食人间烟火,也懂人情世故。他曾经想过请通家之好、忘年交祁彪佳为自己帮忙,谋求一个更好的去路,可惜他的岁贡生而非科贡官的“出身”,只能使祁彪佳的心意与帮助付诸东流。
在当地百姓心里,冯梦龙是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在官修志书上,他是一个正直清廉、政简风清的循吏;在文学爱好者和文学史研究者们的眼里,他在这一时间段所撰写的《寿宁待志》,采风问俗而细致入微,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借志立传,是一本别具一格的地方志书;他在寿宁县令任上所写的戏曲《万事足》,则把我们带回到他所一手打造、用心经营的“通俗文学王国”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