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舟双楫——读陶濬宣《稷山读书楼日记》一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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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舟双楫——读陶濬宣《稷山读书楼日记》一札

曾经有幸发现清书法家陶濬宣手迹稿本一册,名《稷山读书楼日记》。一旁又题《楼居随笔》,文体在“日记”与“随笔”之间,两题都无不可,著者似举棋不定,犹豫之色至今乃留在纸上。
这一本陶氏手稿,以毛笔行草书写,共58页,乌栏宣,纸捻装订。日记自辛未八月一日始,至十二月三十日止,共五个月,无一日遗漏。辛未年,即同治十年(1871年),时陶氏年方二十四岁。稿本上有印章两方。阳文:文冲著作;阴文:濬宣私印。
陶濬宣(1847—1912年),清末名流,东晋陶渊明第四十五代孙。原名祖望,字文冲,号心云,晚号东湖居士。会稽人,同治丁卯乡试,考取副榜。再应丙子乡试,中二十四名举人。丁丑考取觉罗汉教习,以知县叙用。丙戌会试,挑取誊录馆方略,议叙升用知府,递升道员,加三品衔出任广东文雅书院山长。


陶濬宣手稿一、二


陶氏原配无出,继配李氏淑人,生二子二女。二子惜不永年,长女嫁越城朱阆仙(鲁迅故居周家台门买主),次女适萧山汪圭(汪氏曾与陈其美、王金发在沪密室中制造炸弹失事以殉)。


陶濬宣手稿三


陶濬宣手稿四


陶濬宣手稿五


陶氏书法名重一时。当年求心云公挥毫者络绎不绝。清帝师翁同龢深服其书法,曾手书相邀,并在信中申明,免去官礼,彼此轻衣小帽相见。梁启超对陶氏书法亦甚为尊重,常书信往来,推崇备至。陶濬宣所书苏州寒山寺“寒山寺”及“寒山拾得”碑刻,至今犹在;沈阳故宫内所悬字画亦有陶氏之作;连大清“光绪通宝”银圆的字模也出自心云公手笔。但时至今日,民间所藏陶氏墨宝几已湮没殆尽。其惊闻秋瑾女侠被杀,疾书十二条款驳斥浙江巡抚的手稿倒还尚存浙江图书馆内。而这份新近发现的《稷山读书楼日记》手稿,未曾刊印行世,其珍贵则更不待言了。
其一日又一日地写来,随手信笔,散漫而不经意地拾事记趣,或长或短,寥寥数语每成佳构,虽疏淡而有清气隽永的意味,深得文学审美的韵致,不妨且摘几段:

  四日,热甚,秋暑未解。日破午,坐大槐树下□□,见东北有墨云生,喜得雨,顷被片风收之,还甚闷,然爽籁披襟,□燠亦得小解,时佃人持新稻一枝过,色□杂清翠,把弄……,得百余粒,秋获天丰可望也。
  十九日,晴起,闻雀声穿树,喜得开□,久雨晴更佳也,紫阳一曝,阶前木樨竟满树著花,香可闻一庭,予镇日坐金粟世界中,□□袭人,遂令口鼻间得利,此时心花竟放,作无量欢喜,不敢收用,但有惭愧。
  八日,晴,购得何子贞太史楹帖□椟数祯,□可宝也。太史书有逸趣,如太华高峰,不可返步,又如方春著花,别具种种生气……一字百金,端非虚语。予观太史书,重得力于平原,复出于苏,而能出于新意……太史性高倨,不谐于世……
  十三日,阴,庭前柿树坐结朱实,□□下垂,真如火伞,不下数十颗,小儿女争攀撷,可爱可爱……
  十四日,晴,周勉公出所藏沈石田梅花卷,老干粲花,大有奇趣,□尾有郑穆口跋,墨林山人及赵□夫皆用鉴藏章。
  ……

这册手稿,除文辞简约与情趣妙生的文学审美成就之外,更为可贵的则是书法的价值。
这是一册信手拈来的随笔,一册有得即记立马便成的急就章,不是处心积虑结构出的一件书法作品,笔墨不受乌丝井栏的束缚,不于点划之间刻意经营,粗头乱服,或如散石铺街,或如秋叶落地,纯任自然,直率中有真诚,风动苇摇一片天趣。即连无数的圈点与增删,以及天地旁添,涂涂改改,也成为一种别有洞天的书道章法,删迹划痕,似乎就是谋篇布局的一种必要,甚至有几页涂抹过多,残剩的数十字零零星星地坚守在一团团死墨之间,竟显得神采奕奕,让人感觉到那是坑坑洼洼中没有颓顿的精灵,徒生出搜索的兴趣。诚如戈壁滩的沙石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金豆,那一粒又一粒不同寻常的出众令人双眼发光,如果将金豆都堆在桌上,自然也就无所谓生动了。
有一等书法,其字如众人入隘巷,鱼贯徐行;或字如算子、如死鱼白眼,迟钝呆滞;或一味做作,有捧心颦眉之态;或局促如辕下之驹,蹇怯如三日新妇。而《稷山读书楼日记》,意不在书,却骇然精绝。观其点曳走势,舒展飞动,触目皆有生趣。字迹有大小相径庭者,则如老翁携幼孙行走,长短虽参差不齐,而情意真诚,痛痒相关。写到慷慨昂扬时,则笔墨走迹如烈士壮行,全然奋不顾身。意态松懈处,则字字欹侧如老兵荷戈,跋涉于泥淖。有时情入闲散之境,那意象恍然就是荒山老人脱巾独步,策杖而来,多野逸荒寒之气。通览52页手稿,几乎字字精到,幅幅风神绰约。


陶濬宣手稿六


书坛都道陶氏擅魏碑,走北派一路,笔力雄劲,结体庄严。的确我曾见过陶氏后人所藏的“心云公书张曜神道碑”,用笔森严整饬。沙孟海先生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一文中曾说过:“把森严方朴的北碑,用婉转流畅的笔致行无所事地写下来,这要算赵之谦的第一副本领了。所以他的作品偏于优美一方面,拙的气味少,巧的成分多。”而“赵之谦有个同乡叫做陶濬宣,他专写北碑——专写《龙门造像》的,写得太板滞了”。“当时写北碑的,不入于赵(之谦),则入于陶(濬宣)。”陶濬宣与赵之谦是齐名的。陶将北碑的个性用到了极致,走向板滞。赵则用变法的眼光将南帖的灵动带进了北碑。
那么陶氏是否只擅北碑?
《稷山楼读书日记》手稿出示的论断,是陶氏既擅北碑,更精南帖。他是一位操守极严行事极方正的书家。走碑则碑,一路行走,几至于尽头终不掺一点帖意;学帖则帖,穷帖之神韵,而不挪用碑的风采。我们有理由惋惜陶氏未将碑与帖打通相融,我们更有理由佩服陶氏走碑则碑、学帖则帖,碑与帖界限分明,两不相混,而且北碑与南帖均入化境,皆达巅峰,这似乎比碑帖混融更添难度。
如果说张曜神道碑代表陶氏碑学的最高成就,那么《稷山读书楼日记》手稿或许就是陶氏帖学书苑中的一件精品。其书法笔势遒举,结体洒脱,饶有书卷清气,蝇头行草虽小,却真力弥满,字字吐气如虹。
北碑南帖,可谓书舟双楫。
何为碑?学者们认为碑最初是庙里陈放牺牲的石头,或墓里安置棺材的石头。后来将刻字的石头称碑,包括庙碑、墓碑、铭志、造像、经幢……
何为帖?帖本指帛书,后来泛指一般笔札、尺牍……
所谓“北碑南帖”之说,始创自清体仁阁大学士阮元。他认为书法可分南北两派:南派由钟繇、卫瓘传给王羲之、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传索靖、崔悦、欧阳询、褚遂良。北派书法家长于碑榜,南派书法家长于尺牍。“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明以前,书家以帖为模范。清中期以后,碑学兴起,崇碑成为一时的风气。
陶氏受时尚的影响,写碑卓然成家,而从南帖中变化出来的书法行草成就,绝不在碑书之下。一手有碑,一手有帖,对南北两派兼收并蓄,分而据之,握执两端,以一人之力能掌书舟双楫,这是陶氏书学地位的非凡出众之处。
据说代表陶氏碑学成就的张曜神道碑始拓本行将影印出版,而《稷山楼读书日记》手稿可以让人们一窥陶氏帖学神韵,也有望在最近能够装裱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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