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夫茨伯里的主要著作《人、风俗、意见和时代的特征》,简称《特征》或《论特
征》,初版于1711年,是英国启蒙运动时期最重要也是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沙夫茨
伯里在该作中展示出的关于审美直觉和审美无利害的观念,都对美学的形成和独立产
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这里所引的《道德学家》即该书第二卷的最后一个部分。
第三部分
第二节
我以为,他说,菲洛克勒斯啊(现在换成更随便的口气)! 既然我们的幻想已经带
我们走了很远,我们最好离开这离群之所,回到自我,也就是更方便谈话的林中,那里
有多么温和的气候。到了那里,再没有酷暑严寒折磨我们,也没有悬崖陡壁和仙人掌
逗弄我们。到了那里,我们再也不用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边听欢快的林中风
动,一边享受那可爱的回声,激励我们进行愉快的谈话。
我说,我承认,那些陌生的仙子(假如这神奇的林子里确有一些仙子的话)可能美
到了无法让我高兴起来的程度。我觉得自己熟悉的居家仙子更对我自己的脾气。尽
管如此,我还是有一些遗憾,我们已经谈遍了全世界,而你却在这里停顿下来,因此我
想在我们的回程中,听你把美洲说完。的确,说到欧洲,你怎么绕圈子我都不会介意,
因为欧洲能够提供给我们的也只有那么一些微小的变化。另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待
它都将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人们总得会遇见那种政治层面上的事情,而这些东西总会
妨碍我们的哲学思考。而至于西部那一带,我就无法想象你何以竟然会忽略如此高雅
的一些话题,除非是因为那里的金银让你觉得不快,因为一个充满了金银的故土让你
感到害怕。假如这些地方向来并不存在这些金属,就像古老的斯巴达一样,我们也许
会听到更多秘鲁与墨西哥人的故事,远远多过关于亚洲和非洲的故事。我们也许听说
过一些动物、植物、林木、高山、河流,多过我们已经谈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错过了高
贵的亚马逊,我可真是深感遗憾。
我本想就此打住,可是,看到西奥克勒斯脸上一道明显的笑意,我又打消了停下来
的意图。因此,出于好奇,我就问他何故发笑。
没有什么,他说。什么都没有,但要除开这个话题本身之外而言。继续吧! 我看
出,你想为我把这话说完。这一类的预言,它的精灵已经捉住你了。而且,菲洛克勒斯
啊! 你这铁石心肠和漠不关心的菲洛克勒斯,你也成为这神秘之美的追求者了。
说得不错,我说(西奥克勒斯啊!)我承认。你的才智,属于这个地方的才智,还有
那伟大的才智,终于淹没了一切。我对自然事物之美增长起来的激情,我再也不想去
抵抗了,因为在这里,艺术、自然之美以及自负或人类的轻浮已经破坏了其真实的秩
序,因为人打破了那种原始的状态。哪怕是那些没有情感的石头,那些生了苔藓的山
洞,那些不齐整的石窟,还有破碎不全的瀑布,以及荒野自身那可怕的典雅,由于更好
地表现了自然,因此一定会更有吸引力,显现出来的一种壮丽远超君王的园林那种形
式上的嘲笑一样的东西。可是,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除开像你这
样的一些哲学家,也就是充满激情的这一类人之外,真正醉心于此,想到要寻找林地、
河流或海滨的,倒只有你那些可怜和粗俗的情人呢?
可不要这么说,他回答说,可不能只提情人。在诗人那里,还有那些研究大自然的
学者那里,以及描绘大自然的那些艺术,难道事情不也是如此?简单地说,热爱缪斯或
自然之美的情人们,难道他们所有人不都是如此吗?
可是,我说,所有那些沉湎于浪漫情调的人们,你知道的,他们都被人看做要么是
纯粹的智慧所致,要么是为忧郁情愁或激情所困的人们。我们总是在这些荒无人烟的
地方想起这些人来。我得承认,每当我发现自己的幻想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时,时常都
会阻止我自己。当我为这类对象而激情飞扬时,却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附上了我的
身心。
这不奇怪,他回答说。当我们追求实体的幻影时,时常会陷入这样一种状态。假
如我们听从理性给予我们的教导,那么,自然之中无论什么美丽迷人的东西,人都不过
是最初之美的模糊身影。因此,每一种实在之美都取决于意识,由于只是美的反思,要
么是它自身的一种表现,要么是它在触及我们的感官时的不完美的表现,一个理性的
意识如何可能在这里停顿下来,又如何可能满足于仅只触及感官的那种荒唐的欢
乐呢?
他回答说,假如我们追逐实体的影子的时候感到一片茫然,那一点也不奇怪。假
如我们信赖我们的推理能力告诉我们的东西,那么,自然之中无论什么美妙迷人的东
西,莫过于原初之美的模糊影子。因此,由于取决于心智的每一种真实的爱都只是对
于美的思考,要么是作为它本身的存在,要么是在触及感官的对象中不完美的样子,理
性的心智如何可能在这里停顿下来,又如何可能满足于仅只触及感觉的那种荒唐的欢
乐呢?
从现在开始,我说,我再没有理由担心激发一种忧郁情愁的美了,比如,我们刚刚
提到的那些地方,或那些肃穆的小树林。我再也不应该回避温情音乐动人的音符,也
不会远离漂亮人脸迷人的特征。
他回答说:“假如你已经是这一种新爱好方面的专家,而且肯定除开美的原本之
外,永远也不会去赞美那种描述性的美,除开符合理性的之外也不想去寻找别种欢乐,
那你也许会相当自信。”“我的确如此,也应当能够为自己负责。可是,假如你再进一
步解释一下我的这个错误,也是你担心的这个错误,那我一定会有满意的恰当理由。”
“假如我告诉你,荒唐之处就在于不谈自己喜欢的话题,而去别的地方找乐子,这样说
对你有所帮助吗?”“这件事情,我承认,仍然是一件奥秘。”“那就请想象一下,好心的
菲洛克勒斯啊! 假如我们被远方那一片海洋的美景所震慑,你的头脑里一定会蒙生一
个想法,那就是如何把握住它,就好像一位强悍的海军元帅,一位海上的主人一样,此
时,这样的幻想难道不是很荒唐吗?”“绝对如此,那是当然的。在这样的一阵狂乱之
中,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就会是去租来一条小船,举办威尼斯式的结婚仪式,与我
也许可以恰当地称之为归我所有的海湾结婚。”
菲洛克勒斯啊! 他说,我可以把这个话题拉得更近一点吗?请你顺着我的思路再
思考一下吧。假定你确如现在所表现的一样入迷了,被这些树木的美所吸引,就是我
们站在其荫下的这些树木,那你一定极想品尝一下这些树木所结的果实吧?假如你从
自然之中获得某些喜好之物,也就是林中的这些橡子或浆果像园林中的无花果或桃子
一样让人得口福之乐的东西,以后你再来这些树林,一定会想到再寻这些欢乐,你会在
新的乐趣中让自己陶醉吧!
这一类的想象,我回答说,一定太过奢侈,也十分荒唐,在我看来就跟前面所说的
那些一样。
……
“是这样啊!”他说(微笑起来)。“无论你对别种美有什么样的喜好,我都知道你
菲洛克勒斯不是那种喜好财富之人,无论哪一种形式的财富,你都不会认为是美好的,
尤其是看上去粗俗不堪的那种财富。可是,在金属中,在硬币中,在雕刻作用中,在雕
塑中和在制造精良的物品中,你都可以发现美,并赞扬这种美。”“是的”,我说。“可
是,决非为金属自身的缘故。”“所以说,在你看来美的,决不是金属或物质本身。”“不
是。”“而是其中的艺术。”“那当然。”“艺术即美。”“是的。”“艺术也是使物体为美的东
西。”“这是一个意思。” “因此,美化,而不是被美化,才是真正美的东西。”“看来如
此。”“被美化的东西,之所以为美,只是因为增加了某种美化他者的东西,也是因为同
一种东西的退缩或衰败而成,因此它就不再是美的了。”“是这样。”“因此,谈到物体,
美是来来去去,没有踪影的。”“我们看到的情形的确如此。”“它也不再是这物体来去
的原因本身了。”“不是。”“因此,物体里面本不存在什么美的原则。”“完全不存在。”
“因为物体不可能成为美的原因自身。”“不是。”“不能管理,也不能调节自身。”“目前
还不是这样。”“它自身也无这样的旨趣或意图。”“是啊! 是没有。”“因此,有意如此,
怀有这种旨趣的,调节或使其有秩序的,难道不是美的原则自身吗?”“那是当然。”“而
这可能是什么呢?”“意图,我猜是意图。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因此,在这里,他说,就可以发现我以前对你所说的所有那些话的意思。“美的、
好的、秀丽的,都不在物质本身以内,而在于艺术与设计,从来不在物体本身,而在于构
成它们的那股力量。”美丽的形式难道不是这样说的话,它谈论的难道不是设计之美
吗?难道不是在它触及你之前便是如此?而触及人的,不是设计又是什么呢? 你所赞
扬的,不是心智或意识的效果又是什么呢? 构造万物的,只有心智本身。缺少意图的
一节都是虚空,而没有形式的物质就是丑陋本身。
在所有形式中,我说,本身能够塑造其他形式的形式(根据你的体系)才是最亲切
的,也是处在第一秩序的美。我觉得,它们从这里才开始处在构造他者的形式中。到
目前为止,我可以轻松地与你达成一致意见,并很愉快地给予人类的形式以优势,使其
远超出人类构造出来的其他形式之美。人造的宫殿、马车与房产在我看来永远都无法
与血与肉构成的有生命的原初形式相比较。至于另外一种,即并没有生命的自然的形
式,金属以及石头,无论它们有多么金贵,多么让人目光晕眩,我都有决心抵制其表面
的辉煌,觉得它们都是可怜之物,哪怕正值它们最荣耀的时刻,即它们假装可以启动人
体之美,为人面容的姣好出一份力气的时候。
西奥克勒斯答道:“难道此时你看不出来,你已经建立起美的秩序的三个级别?”
“此话怎讲?”“首先,没有生命的形式,就是你刚才恰当地称呼的,这些东西具有一个
外观,属于被造之物,无论是人造的还是自然所造,但并没有构成形式的能力,不能活
动,也没有智慧。”“是啊!”“接下来,就是第二类的,就是可以赋予形式的那一种,就是
说,它们具备智慧、活动能力和运算能力。”“对啊!”“这里就有一种双重之美。因为在
这里,即有形式(意识的后果)也有意识本身。在一点上,第一种能力很低,级别也低,
没有生命的形式就是从这里获取美的光泽与力量的。哪怕具备人的身体,也有人的精
神风貌,假如内在的形式有缺陷,而且意识能力十分怪异或不完美,如在白痴或生番那
里,纯粹的肉体就什么美也谈不上。”“这我也能理解”,我说。“可是,第三级的美在哪
里啊?”
别着急,他说,先看看你是否发现了第二级美的全部力量。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
什么办法去理解爱的力量或产生欢乐的力量呢?请告诉我,当你最初说出这些构成其
他形式的形式时,你想到的并不是除开这些没有生命的形式之外的其他形式产品,比
如,某些宫殿、硬币、青铜或大理石的人像? 或者,你想到的是某种离生命更近的东
西吗?
我本可能很容易就增加这么一个说法,我说,我们所说的这些形式有一种能力,它
可以构成其他跟自己一样的有生命的形式。可是,它们的这样一种能力,我觉得,是出
自超出它们之上的另一种形式,因此并不能适当地称为它们的能力或技能,假如在现
实中,还存在另一种更高级的技能,或某种像是艺术的东西,它引导它们的手,并在这
样一件显眼的作品的构造过程中拿它们当工具。
“想得不错啊!”他说。“你刚刚逃脱了一次受责备的机会,我本来想象你怎么也
逃不掉的。在这里,你无意中发现了第三级别的美的秩序,这秩序不仅仅构成我们在
此称为纯粹形式的那些形式,而且还构成赋予形式的形式。我们是物质材料上卓越的
建筑师,可以把无生命的物体带入生命形式,并亲手给它们赋予特色。可是,甚至为意
识本身赋予特色的东西,自身就含有它们的意识所赋予的那些美,因此就成为原则、来
源以及所有美的基础。”“看起来的确如此。”
……
我回答说,我乐于承认,有一些形状天生就是美的,这是人的眼睛一看到这类物体
就会产生的感觉。
那么,他说,有没有一种天生的形体之美呢? 难道就不存在天生的行为之美? 人
的眼睛一接触到形状,耳朵一听到声音,立即就会产生一种美感,魅力与和谐也会为人
所知和确认。人的行动一被看见,人类的情感与激情一旦被人发现(其中大部分在被
人感觉到的同时就会被发现),人内在的眼睛就会区别开来,并且看到美好与整齐的
东西,可爱与值得赞扬的东西,而不是那些丑陋的,可恶的东西,讨人厌的或恶心的。
人怎么又可能不承认:“由于这许多的差别全都基于自然,洞察力本身也是自然的,而
且也只源出自然?”
……
野兽正因为自己是野兽,并且因为只能拥有属于它们的那一种(兽类的)感官,它
们才不能知晓或体会美的快乐,假如是这样,他说,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人以同
样的感官或兽性的部分,也不能设想或享受到美。人所体验到的所有的美和善,都是
以更高尚的方式体验到的,而且有属于最高尚的东西的帮助,那就是他的心智与理
性。”这就是人的尊严即最高利益所在了。他相对于善与幸福的能力也全在这里。他
的能力或不足,他的欣赏能力或他的无能,也都基于这一点。因为这是切实可靠的、公
平的、高尚的和有价值的,它的主题、行动与运用也都是一样。骚动的意识,由于屈服
于感官,永远都不能与之竞争,更不能与有德的、由理性培育起来的意识竞争美。因
此,吸引前者的对象也不能与吸引后者并使后者着迷的那些相比较。这当中的每一种
在其对象的享受与占有中满足自身时,与后者相联合的那些行为明显就要美得多,并
使人的灵魂得到慷慨与善的东西的极大满足。菲洛克勒斯啊! 你一定会承认,当你把
一种快乐放到别的地方而不是意识里,享乐自身便不再是美妙的主题了,任何优雅和
可人的外表也是如此。
……
[出处]:沙夫茨伯里.道德学家[M]//沙夫茨伯里.人、风俗、意见与时代之特征——沙夫茨伯
里选集.李斯,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346-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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