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文秀及其《双献功》

高文秀写过三十多个剧本,现在还存有五个。在当时,他也是负有盛名的作家之一,被人称小汉卿。有的记载说他是东平(今山东省东平县)人,有的说他是东平府学生员,总之,他是和梁山泊所在地东平关系较深的。这个“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1]的北宋时代农民起义根据地的遗址,当时流传在民间的丰富传说,还有作家所感受到的现实生活,使他熟悉并且爱好了这个题材,并且特别对黑旋风李逵这个英雄人物感到兴趣。于是,他写了可能多至八个的有关黑旋风的剧本。《黑旋风双献功》(一作《双献头》,下称《双献功》)乃是其中仅存的一种。
从现在几种以梁山泊故事为题材的元剧可以看出,当时杂剧作家们并没有在他们的创作中着重反映这支农民起义军的形成过程,如逼上梁山、抵抗官军等方面;他们所写的,主要的是当这个农民义军的政权建立之后,如何以人民自己的政府的面貌出现在观众面前,从而替天行道,为他们申冤理枉,除暴安良。《双献功》也正是这样一个剧本。它是以一个看来似乎出于常情之外的情节开始的。郓城县的孔目孙荣要和妻子郭念儿到泰安去烧香许愿,因为恐怕途中不安全,便去请求旧友宋江派人保护;于是山儿李逵便化名王重义,出来充任孙荣夫妻的护臂。在途中,衙内白赤交果然拐走了原来和他有奸的郭念儿,孙荣到大衙门里去告状,反而被白赤交借坐衙门^[2],将原告逮捕,打入死囚牢。但李逵却乔装个壮家呆后生,混入牢中给孙荣送饭,并用蒙汗药将牢子麻倒,放走了孙荣,令他先回梁山;随后又乔装祇候人,混入衙中,杀了奸夫淫妇,胜利返寨。
在《双献功》中,作家用简略的,可是饱满的笔墨描绘了农民义军领袖宋江的形象。他是以人民(包括像孙荣这种低级官吏在内)的保护人出现在舞台上的,因此毫不推诿地答应孙荣的请求。他深知李逵见义勇为,可是不免失之鲁莽的性格,因此再三叮嘱,要他遇事忍耐,完成任务。对弟兄们的安全,他是十分关心的,所以听到孙荣出了事,怕李逵斗不过白赤交,便立即派吴学究星夜领一支兵马前去接应。这些地方,说明作家对于一位农民义军领袖的气度才识是有其深刻体会的。
当然,作家所刻意雕塑的,还是主角李逵的形象。在元代,李逵的性格还不曾被后来伟大的章回小说《水浒传》固定下来,因此,在剧作家们的笔下,他并不如后来那么单纯而突出。作家们每每按照自己的理解,写出了不同的李逵。高文秀在这个剧本里,是曾经强调了他的勇猛、天真诸方面的,如在郭念儿被白赤交拐去以后,他唱道:“我也不用一条枪,也不用三尺铁,则俺这壮士怒,目前见血。东狱朝磕塔的相逢无话说,把那厮滴溜扑马上活挟。他若是与时节,万事无些。不与呵,山儿待放会劣撇,恼起我这草坡前倒拖牛的性格,强逞我这些敌官军勇烈,我把那厮脊梁骨,各支支生撅做两三截。”^[3]但在这全剧中,却不过是虚写,是陪衬,而在第三折中,作家却集中力量来描写了李逵的粗中有细,他利用自己仪表、语言的朴实粗鲁,施行计策而获得成功。
(牢子云:)甚么人?敢是提牢官来了。住着,若是提牢官呵,拽动这铃索;可是甚么人打得这牢门冬冬的响,我且开这门看咱。(正末与牢子撞倒科。牢子云:)我打你个弟子孩儿。(正末云:)叔待,你为甚么打我那?(牢子笑科,云:)原来是个庄家呆厮。(正末唱:)
〔落海风〕我这里高声的叫,叫到那五六四,哥哥你便开门,呆厮可便与哥哥支揖。(牢子打科,云:)这呆厮好无礼也!你怎么抢住我两只手臂?我打这弟子孩儿。(正末唱:)做甚么恶哏哏怒从你那心上起?叔待,呆厮不会汤着你,不索你没来由这般叫天吖地。
(牢子云:)你是甚么人?(正末云:)孩儿每是个庄家。(牢子云:)你这庄家们倒会受用快乐。(正末云:)叔待,俺这庄家至受苦恼也。(唱:)
〔夜行船〕俺家里要打水浇畦,(带云:)打罢那水,浇罢那畦,俺娘道:“呆厮,你还不往田里去。”(唱:)我又索与他压耙扶犂。(牢子云:)好也,他把我当耕牛使用。(正末唱:)我家里还待要打柴刈苇,织履编席,倒杼翻机。俺做庄家忒老实,俺可也不谎诈,不虚脾。
(牢子去:)兀那厮,你来这里做什么?(正末云:)叔待,你家里有我个孙孔目哥哥么?(牢子云:)这弟子孩儿不知是牢,他说是我家里。他姓孙,你可姓甚么?(正末云:)我姓王。(牢子云:)我打这个弟子孩儿。他姓孙,你姓王,怎么是兄弟?(正末云:)我可知和他不亲哩,这孔目跟的那官人到俺那乡里劝农去来,见我家房子干净,他就在俺家里下。俺娘见他是个孔目,将那好茶好饭儿这般管待。他因问俺娘姓甚么,俺娘道:“我姓孙。”那孔目道:“我也姓孙。”他拜俺娘做姑姑。俺娘道:“俺家里别无甚么人,只则有这个呆厮。早晚去那城里面纳些秋粮儿,纳些夏税儿,你便照顾他。”俺是这般亲,俺那里是那真个的亲眷来那!(牢子云:)原来是这等。(正末唱:)
〔甜水令〕俺那时节因纳税当差,曾离乡下来到城内。(牢子云:)这个也是认的兄弟,打甚么紧。(正末唱:)因此上认义我做相识。(牢子云:)若是要见他,须是替他将油灯钱、苦恼钱都与我些。(正末唱:)我待要与俺哥哥送些茶饭,见些情义,俺两个又不是那真个亲戚。
〔得胜令〕呀,便问我要东西,叔待,则你那没梁桶儿便休提。不比你财主们多周济,量俺这穷庄家有甚的。俺真个堪嗤。俺孩儿每卧土坑,披麻被,你可也争知?(带云:)还有精着腿,无个袴儿穿的。(唱:)谁有那闲钱补笊离!

——第三折

李逵,就是这样地装呆卖傻,东扯西拉,急中生智,随口编谎,而且编得这么合情合理,使得那个牢子竟然认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可以随便打骂玩弄的乡下佬,终于使自己成为这个乡下佬的捕获物;而李逵的寓智于愚,藏机警伶俐于朴实粗鲁之中的性格特征,则因之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此外,作家对这位英雄的责任感和磊落光明的性格,在他始终如一地保护孙荣,无论如何要救出孙荣,和要把醉了的白衙内喷醒再来杀他等行为中,也作了必要的描写。总之,在高文秀的笔下,李逵的形象是复杂的、丰富多姿的。这正是《双献功》这个剧本的主要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