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历史剧《单刀会》

关汉卿,作为一个视野非常广阔的大作家,对历史上的英雄事迹是同其他题材一样感到兴趣的。他写过不少的历史剧,塑造过不少的成功的历史人物形象,而《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下称《单刀会》),则是他在这方面的代表作。
这个剧本的基本情节大略如后来产生的《三国志演义》第六十六《关云长单刀赴会》所载,但为了先声夺人地烘托出关羽的英雄气概,并向那个时代的观众介绍他们还不周知的关羽的英雄事迹;同时,也为了展示和关羽对立的鲁肃的性格,作家在第一、第二两折中使用了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多余的笔墨来写了鲁肃和乔公、司马徽的交谈。通过乔公和司马徽对关羽的声势的形容,就制造了紧张的戏剧气氛,为这一英雄人物的登场完成了铺垫工作。
超出于杂剧的一般蹊径之外,《单刀会》的第三折并不是戏剧冲突的顶峰,虽然在这一折中,作家正面地描写了关羽的英雄形象,写了他明知道鲁肃的请客是一种阴谋,仍坦然“单刀赴会”。直到最后的第四折,才是赴会的场面。在这个惊险的场面中,原来站在主动地位,准备和关羽讲理、较力和斗智的鲁肃,被对方逐步地慑服了,终于一无结果,败兴收场。
将前三折的描写完全服务于第四折,将其余的人物完全用来烘托唯一的英雄人物,使得这个剧本有着结构极其单纯,手法非常简练的艺术特色。
关羽在剧中是一个自己所属政治集团的利益的坚决捍卫者。这个政治集团,从宋以来,就被人民认为是正义的一方。所以关羽的不还荆州,也就被肯定为一种值得歌颂的行为。关汉卿敬仰着这样一位自来被认为是英雄的历史人物,并以自己的体会丰富了他的性格。从乔公和司马徽的口中,人们知道了关羽的英勇出众、武艺绝伦和刘汉集团的实力雄厚;而通过关羽和他儿子的一场对话,人们又进一步地认识了他的自负和沉着。“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1]关平的过虑和关羽对这种过虑的说服,就透露了他确实是一位胸有成竹的大将,而不是一勇之夫。
然而,《单刀会》中关羽性格的复杂还不只于此。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将军,在过江赴会的时候,面对着壮丽的江景,回想起赤壁鏖兵的往事(借荆州的问题,正是在孙、刘联合破曹以后发生的,关羽这时想起鏖兵的往事,也极自然),他也不禁发生成败兴亡的感慨。
(正末关公引周仓上,云:)周仓,将到那里也?(周云:)来到大江中流也。(正云:)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2],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四折

作家体会到像关羽这样一个杰出的历史人物,虽然其主要的性格特征是表现在英勇、沉着这些方面,但几十年的军事生活中所经历的巨大的斗争场景,也必然在他心灵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有着胜利的喜悦,并为能够继续争取胜利而自豪,但震撼着江山的斗争所带来的虎倒龙颠的结果,也不能不使他感到悲凉,甚至在胜利的喜悦中掺和着胜利的寂寞。关汉卿正是深刻地而非简单地把握了英雄的心理,才如实地描绘了关羽这种丰富而微妙的感情。
鲁肃在《单刀会》中是一位忠实于自己所属的政治集团,可是显得有些“不度德,不量力”的元帅。在听了司马徽的一番话以后,他已经“怕上来了”^[3],但却仍然在做着他分内的事情——索取荆州。可是,后来在酒筵前,不仅他的“三寸不烂舌”遇到了对方的“三尺无情铁”^[4],就毫无办法,而且连事先埋伏的甲士,也毫无用处。
(甲士拥上科。)(鲁云:)埋伏了者。(正击案,怒云:)有埋伏也无埋伏?(鲁云:)并无埋伏。(正云:)若有埋伏,一剑挥之两断。(做击案科。)(鲁云:)你击碎菱花。(正云:)我特来破镜。(唱:)
〔搅筝琶〕却怎生闹炒炒军兵列,休把我拦当者。(云:)当着我的呵,呵,(唱:)我着他剑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休那里躲闪藏遮,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
(鲁云:)你去了倒是一场伶俐。(黄文云:)将军有埋伏哩。(鲁云:)迟了我的也。(关平领众将上,云:)请父亲上船,孩儿每来迎接哩。(正云:)鲁肃休惜殿后。(唱:)
〔离亭宴带歇拍煞〕我则见紫袍银带公人列,晚天凉风冷芦花谢。我心中喜悦。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帆招惹。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唤梢公慢者:缆解开岸边龙,船分开波中浪,棹搅碎江心月。正欢娱有甚进退,且谈笑不分明夜。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且^[5]里倒不了俺汉家节。

——第四折

本来唯恐关羽不来的鲁肃,在说不倒,吓不倒对方,却反而被对方说倒了,吓倒了的情况下,就唯恐关羽不去了。这就充分地表现了这位有些老实的阴谋家的狼狈相。而关羽呢,在把鲁肃攥在手掌心里之后,却显得从容不迫,一面故意地流连光景,一面轻松地奚落对方。戏演到终场,观众们才又发现,原来关羽也很幽默,在击败了敌人以后,还没有忘记给对方以不过分难堪的嘲笑。
随着剧情的进展,关汉卿逐步地,愈益丰富地向人们展示了他所塑造的英雄人物的复杂性格,乃是《单刀会》的另一特色。
《关张双赴西蜀梦》(下称《西蜀梦》)和《邓夫人痛哭存孝》(下称《哭存孝》)也是关汉卿历史剧中的优秀作品。《西蜀梦》写的是关羽、张飞被害后,阴魂去看刘备的情况。它歌颂了这三位桃园结义的异姓兄弟的生死不渝的友谊。《哭存孝》写的是五代时沙陀李克用的义子李存孝被李克用的另一义子李存信及康君立诬陷致死的故事。它反映了作家对历史上信而见疑、忠而被戮的人物的同情。在这类作品中,关汉卿所作出的对历史人物的裁判,是符合人民的爱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