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窦娥冤》与《望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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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天动地窦娥冤》(下称《窦娥冤》)是关汉卿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中国古典戏剧中“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1]的杰作之一。
这个剧本写的是一位贫穷的读书人窦天章,借了高利贷者蔡婆二十两银子,因为行的是一年之内就翻一倍的羊羔儿利,无法偿还,就只好将自己七岁的女儿窦娥抵给蔡婆做童养媳。窦娥成年后,和蔡婆的儿子成了亲,但不上两年,蔡婆的儿子就死了。有一次,蔡婆去向赛卢医讨债,债户还不出,竟要勒死债主。恰巧被张驴儿和他父亲撞见,便救了蔡婆。这父子两个,比赛卢医更其凶狠。他们恃恩搬进蔡婆家里,硬要霸婆媳两寡妇为妻,从而霸占蔡家的财产。窦娥坚决地拒绝了。张驴儿便想趁蔡婆害病时,先将其毒死,再来制服孤立无援的窦娥。哪知放下毒药的羊肚汤却误被张驴儿的父亲喝了,顿时身死。张驴儿于是又利用这个机会威吓这婆媳俩,仍然没有结果,便告了官。在楚州太守桃杌的严刑拷打之下,窦娥为了救无辜的婆婆就诬服了。她被判处了死刑。在临死之前,这个普通妇女发下三大誓愿,要求老天爷显现灵迹,来证明她的冤屈。居然,这些愿望都实现了。最后,由于窦娥托梦给做了廉访使的父亲,终于平反了这场冤狱,使罪人受到了公正的裁判。
剧作家当然没有指实这个杰作所反映的是元代的社会生活。但通过一些情节,关汉卿却揭示了蒙古贵族统治时期中国人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从而揭示了那个令人憎恶的产生《窦娥冤》的环境。那是一个政府中充塞着贪污而又昏暴的官吏的时代;是一个统治阶级对一切敢于反抗黑暗势力的人民毫无忌惮地加以镇压的时代;是一个善良的读书人走投无路以至于要鬻儿卖女的时代;是一个普通人民在黑暗的洪流中,为了使自己生活下去,有时便也不能不放高利贷的时代;是一个恶棍横行,可以随意杀人或霸占良家妇女的时代;当然,也是一个人民为了反对上述一切现象而不断地进行着斗争的时代。窦娥和张驴儿、桃杌太守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正是从元代蒙古贵族封建统治的典型环境之中产生,反过来,又以这个闪耀着光芒的尖锐冲突,照亮了那个时代的黑暗。
窦娥是剧本中最主要的人物。通过她苦难的人生道路,关汉卿展示了封建社会中人民长期被压迫的命运及其强烈的反抗情绪。窦娥是一个力图从命运的播弄中挣扎出来,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终于为这一正常的愿望而牺牲了的普通妇女。这个苦命的女孩子,在7岁上就被钟爱她的父亲万般无奈地卖给了一个高利贷者做童养媳。17岁上,她结了婚;19岁,就做了寡妇。剧本中省略了对于她做寡妇以前的这一段生活的描写。从剧情上看,她们婆媳之间也还处得不算坏。但无论怎样,她仍是在贫穷的挤压之下,丧失了自己幸福的童年和正常的亲子之爱,也被迫放弃了那时节一般妇女已经有可能争取的婚姻自由的权利。可以想象得到,窦娥正面表现在剧本中的坚强反抗性格,就是在那种令人不愉快的、暗淡凄苦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高明的戏剧大师关汉卿既没有将不必要的东西搬上舞台,也没有因为这种省略而使人物性格的发展成为不可理解。作者巧妙地安排了窦娥独抒心曲的场面:
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朝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漫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GFDA2]]月色挂妆楼。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间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云〕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唱)
〔油葫芦〕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偢?
〔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

这是非常典型的我国封建社会的妇女。她是那么善良柔顺,安分守己;尽管现实的命运与自己的理想是多么的矛盾,但她仍然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青春的火焰蕴藏在心底、煎熬着自己。她的唯一愿望,就是和婆婆平静的过日子。可是在那野蛮混乱的社会里,善良的人民,尤其像窦娥她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寡妇,往往会受到邪恶势力的欺凌,遭到各种意想不到的灾难。
好像瘟神突然降临似的,张驴儿父子闯进了她们家里,卷起了意外的风波。
在和蔡婆的关系上,和张驴儿以及桃杌太守的不可调和的冲突中,窦娥显示了她善良、正直而又坚强的性格。蔡婆并不是一个反面人物,虽然她的行为并不值得称赞。在那个被黑暗统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时代里,有的人甚至如果不随波逐流地干一些罪恶勾当,就无法生存。蔡婆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成为一个高利贷者的。她对窦天章的行为——将他女儿要去抵债,显得有些厉害;但当她遇赛卢医、张驴儿时,则显得十分软弱,呈露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寡妇的狼狈相;而她和窦娥的相处,始终维持着一种封建家庭中的正常伦理关系,又显得颇为善良。窦娥和她的矛盾,并不存在于别的方面,而只是存在于对张驴儿父子的态度上。为了要活下去,只好在恶势力面前低头,这便是蔡婆的人生观;而窦娥则与此相反,以抗恶作为自己生存的手段。这是婆媳之间存在的主要矛盾。可是在张驴儿诬陷她们以后,这两代寡妇相依为命的关系却是更主要的了。桃杌太守“千般拷打,万种凌逼,一仗下,一道血,一层皮”的酷刑[2]并没有使窦娥诬服,使她诬服的,却反而是她怕蔡婆继她之后,再受严刑。她连忙喊:“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吧。是我药死公公来!”因为她知道婆婆也是无辜的,而昏庸暴虐的州官,为了逼取口供,却要把难以忍受的酷刑,强加到这个无辜的老婆婆身上。窦娥为了救她的婆婆,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担当起“莫须有”的罪名。在绑赴刑场时,窦娥是“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3]“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4]而蔡婆却偏在这个时候上了场。从这些情节,都可以看出,关汉卿并没有吝惜给蔡婆这样可怜又可嫌的人物以同情,而窦娥这种甘愿牺牲自己来保全另外一个无辜者的善良性格,则在这种对比、陪衬之下,显得更其突出了。
张驴儿和桃杌太守,在剧作中是以人民的敌人的面貌出现的。窦娥和他们的斗争,也就是人民和黑暗势力的斗争。对于恶棍张驴儿父子,窦娥始终是以憎恶、鄙视的态度来抗拒他们的,虽然由于蔡婆的软弱,她不能不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因此,当张驴儿误将自己的父亲毒死,蔡婆竟然啼哭的时候,她就忍不住以带着讥讽的口吻劝告自己一向尊敬的长辈:“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恓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5]而当张驴儿借此讹诈时,她更是理直气壮地驳斥道:“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6]在这些地方,作家告诉了他的观众和读者,窦娥虽处在复杂的家庭环境和牵入紧张的人命案件中,却仍然保持着清醒的是非感和凛然不可犯的神态。这就使得窦娥和张驴儿的冲突尖锐化,并很自然地过渡到她和桃杌太守的冲突,而她的斗争也由反对封建统治所包庇的黑恶势力,演变为直接反对封建统治所加于她的迫害。
关汉卿以漫画式的手法,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了这位太守的嘴脸。
(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祗候幺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祗候云:)拿过来。(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这位以告状的为“衣食父母”的官吏,他是怎样审案的呢?作家接着补充地说明了他的看法:“人是贱虫,不打不招。”窦娥和这个既贪且暴的官吏面对面的冲突,便体现了她坚强的反抗性格,导致了这个具有美丽灵魂的女性肉体的毁灭,精神的永生,从而达到了悲剧的顶点。
窦娥的冤苦和悲愤集中地表现在她被处死以前所发的三大誓愿里。
(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监斩官云:)你有什么事,你说。(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不打甚么紧。(刽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滚似棉,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监斩官云:)打嘴!那有这等说话!(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剧本是以窦娥的誓愿全部应验,她的父亲为她平反了这场奇冤而结束的。很显然,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那些灵迹,在那个历史时代,公正的、关心人民疾苦的官吏也稀少得有如凤毛麟角,但这一带有幻想的结局,却如实地表达了广大人民百折不挠的斗争意志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正常愿望。通过这些从表面上看来是不可能的和罕有的情节,关汉卿向人民宣布了:胜利最后必然属于正义的一方。它和剧本中另外一些揭露黑暗现实的部分,是同样真实的。
塑造了一个像窦娥这样的善良正直的、富于牺牲精神的、坚强不屈的形象,丰富而生动地将生活在那个历史时代的普通妇女的优美心灵展示在我们面前,乃是关汉卿的最大的成功。同时,通过窦娥的优秀品格以及她的不幸遭遇,作家也揭露了那个时代的黑暗统治。此外,剧本还比较广泛地暴露了一些社会矛盾面,例如,它不仅显示了善良的人民在恶势力包围下走投无路的命运,而且也显示了高利贷者、流氓、恶棍和贪污昏暴的官吏彼此之间如何基本上互相依存,有时候又必然地互相吞噬的情况。这,也正显出了作家目光四射,洞见幽隐的才力。
除了窦娥临刑时罚下的“三大誓愿”都兑现外,在第四折还出现她的鬼魂告状。整个古代,几乎大多数人都相信人死后会变鬼,这是传统文化中较为普遍的观念,因此,在剧本中出现鬼魂形象不足为奇,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也有鬼魂形象。在元人杂剧中,除《窦娥冤》以外,出现鬼魂告状场面的戏有好几个,例如《生金阁》、《盆儿鬼》、《朱砂担》、《冯玉兰》、《神奴儿》、《冤家债主》等,其共同特点是:鬼魂伸冤报仇,与冤狱公案密切相关,这是元代黑暗吏治的反映。人民衔冤负屈,无法申诉,于是就把复仇的希望,寄托于虚幻的鬼魂伸冤,而这又往往跟包公一类的清官理狱联系在一起。具体到窦娥的鬼魂形象,就其报仇雪恨的精神来说,正是她生前反抗精神的继续。它出现在审判仇人张驴儿的庄严时刻,与张驴儿当面对证,亲自辩明自己的冤枉,喊出“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怀”的复仇呼声,并揭穿“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的黑暗吏治。最后,终于洗雪了冤仇,伸张了正义,给予邪恶势力以严厉的制裁,符合当时人民的愿望。至于通过做了高官的父亲来达到伸冤报仇的目的,固然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毕竟反映了当时人民美妙的幻想。作为一份文学遗产,鬼魂形象仍然有存在的价值,与“三大誓愿”立即显验一样,可以了解古代人们的精神状态;从表演艺术上来说,也有其审美价值。本剧当是关汉卿晚年之作,元朝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始改“提刑按察使”为“肃政廉访使”,剧中窦天章以“肃政廉访使”官衔出巡,足以证明该剧创作时期。
《望江亭中秋切鲙旦》(下称《望江亭》)也是一个以妇女反迫害为主题的剧本。它的主角谭记儿,原是一个寡妇,后来嫁给了潭州官吏白士中为妻。“权豪势宦”杨衙内为了要抢夺她作妾,便向朝廷请了势剑金牌,要去取白士中的首级。这个消息却被白氏夫妇事先知道了。谭记儿便化妆成一位渔妇,在望江亭为杨衙内切鲙,乘机偷了他的势剑金牌,因而击败了杨衙内的阴谋,保障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这个剧本的主题,与其说是歌颂了谭、白之间的爱情,还不如说是歌颂了普通妇女为了捍卫自己的正常家庭生活而进行的正义斗争,所以它和《窦娥冤》的主题是接近的。不过作家在《窦娥冤》中,着重地描写了窦娥的坚强,在《望江亭》中,则着重地描写了谭记儿的机智。
谭记儿的一言一动都深深地烙下了她的命运和与这命运作斗争而形成的性格的印记。她原是一位学士的妾,丈夫死后,漂泊无依,自然希望再嫁一位能够托以终身的人。清安观的白道姑将她介绍给自己的侄儿白士中,对于她来说,是一门好亲事。但是她却只是在白道姑的勉强之下,方才应允,这就保全了自己的身份,使自己的再嫁不致为后夫和长亲所轻贱。她巧妙地避免了自己对于这次婚姻的表面上的主动,却以被动的形式争取了主动。
结婚以后,他们的生活是美满的,但谭记儿始终不能不顾虑到自己可能被丈夫轻视的出身和白士中家中还另有前妻这个事实(因为这在当时是不足为奇的事)。所以当白士中接到母亲的信,知道了杨衙内的阴谋,因而发愁的时候,她就立刻猜疑是丈夫的前妻寄下信来,唱出了“弃旧的委实难,迎新的终容易……你休等的我恩断义绝,眉南面北,恁时节水尽鹅飞”[7]这种充满妒忌的言语。只有当白士中声明“不敢欺心”,并接着对她公开了这些秘密时,她才毅然地反问:“原来为这般,相公,你怕做什么?”[8]这也就是:在她知道了这个家庭是值得保卫的时候,她就决定出来英勇地加以保卫了。
只有出身姬妾,有着比较丰富的人生经历像谭记儿这样的人才能够说出“我呵,怕甚么天翻地覆,就顺着他雨约云期”[9]的话,才敢于冒险地同时是有把握地使用这条美人计。当杨衙内已经进入了她摆的迷魂阵,把要杀白士中的阴谋也告诉了她,并且一定要娶她做二夫人时,谭记儿唱道:
不是我夸贞烈,也不曾和个人儿热。我丑则丑,刁决古[[!GFDA3]],不由我见官人便心邪。我也立不的志节。官人你救黎民为人须为彻,拿滥官杀人须见血。我呵只为你这眼去眉来,使不着我那冰清玉洁。

——〔鬼三台〕


不能不承认,这种拿班做势,拍马吹牛,故作多情的伪装都是很高明的。邪恶的杨衙内,虽然一贯地仗势欺人,但当遇到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对手时,终于不能不陷入泥坑,一败涂地,使得人心大快。
这一个喜剧歌颂了人民的足以保全自己的智慧,描写了人民反迫害斗争的一种特殊形式。谭记儿机灵、复杂的性格是使人难以忘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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