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男女“同有争存之能力”——《天演论》在女权运动中的强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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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男女“同有争存之能力”——《天演论》在女权运动中的强烈影响

严复的《天演论》译本自1898年初刻本行世后,虽轰动一时,但由于 百日维新失败,严复差一点被劾获罪,《天演论》的影响在次年就似乎烟消 云散了。然进入二十世纪后,八国联军攻陷京师和《辛丑条约》的签订,列 强瓜分中国的行动加速。在这一严重危机下,灾难深重的国人,再次发现 了《天演论》的救世价值。1901年,南京出版了《赫胥黎天演论》的石印 本。1903年,出版了自称“后学”的吴保初和自称严复“门人”的熊师复校 的《天演论》线装本。到190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天演论》的铅印 本。在这短短五年中,这本书竟然再版了三次,可知国人对《天演论》欢迎 的热烈程度。胡适后来在其《四十自述》中说:


063:取“适者生存”为名的胡适在 晚清时的旧照(胡适)


《天演论》出版之后,不上几年,便风 行到全国,竟做了中学生的读物了。…… 他们能了解的只是那“优胜劣败”的公式 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在中国屡次战败 之后,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 胜劣败、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 棒喝,……几年之中,这种思想像野火一 样,延烧着许多许多少年的心和血。
因戊戌维新失败遭受打击而垂头丧 气的志士们,确被《天演论》当头一棒敲 醒,特别是青年男女。在女界,1901年有 一位凤城蓉君女史著《婚姻自由论》,提出 “平男女之权,夫妇之怨,自婚姻自由始” 的主张。有人认为婚姻自由属“据乱之大同,野蛮之自由”,与禽兽并无区 别。她回答:“据乱之大同,野蛮之自由,天演也”,意谓这属“物竞天择、适 者生存”生物界的天演。而“太平之大同,文明之自由,群沿也”。“群沿” 即人类社会进化的沿革。她看来阅读过《天演论》,区分了达尔文自然进 化论与斯宾塞社会进化论的区别。她在文中最后说:“二十世纪女权发 达,我同类盍乎归来乎?”“归来”,意味着女权运动自上世纪末失败后的 回归。她似乎在预告二十世纪女权运动的复兴。
1903年,金天翮在其名著《女界钟》一书的《小引》里,已指出西方卢 梭、约翰弥勒、赫胥黎、斯宾塞之徒的学说掠太平洋而至中国。在第一节 绪论中,他进一步说:“十九世纪之中国,一落千丈于世界竞争之盘涡,若 二十世纪之中国,则一跃千丈于世界竞争之舞台。”后面接着说:“此理势 之必然者也,男子然,女子亦何独不然。”那么如何跃上世界“竞争”之舞 台呢? 他指出应“张女界之革命军”。他的学生柳人权(柳亚子)称赞其师 的书:“其女界革命军之前驱乎? 其女界爆裂丸之引电乎?”指明《女界 钟》一书的影响,将推动女界以革命手段,跃上世界生存竞争的大舞台。 此书确为晚清革命女权运动的产生起重大的作用。
正是在1903年,这位自称严复“后学”的吴保初(字彦复)与友人合作 出版了《天演论》的线装本。吴保初是二十世纪末经元善创办上海中国女 学堂的最早赞同人之一,为女学堂外董事。中国女学堂停办后,作为严复 的“后学”,他又与经元善一起和蔡元培等共同在上海创办爱国女校。他 的女儿吴弱男和吴亚男既与其父一起创办这所女校,又是女校的第一期 学生。在《天演论》和《女界钟》影响下,她们成了晚清革命女权运动的活 动家。吴保初不久赴日,姊妹俩随之至日本留学,吴弱男一度为孙中山在 日本时期的翻译。1904年,她在《女子世界》第四期发表《问中国如何能 独立》一文,她告诫同胞,在国亡、种沦、外祸夕至的形势下,“一息争存,只 在今日”,应“鼓自由之钟”、“兴革命之军”、“开独立之厅”。这些名词, “争存”取自《天演论》,后三者取自《女界钟》。1907年,她有《致福田女士 函》,忧心地说:“我国民不知革命、社会主义为何物”,“如此无学,今何能 立于如此优胜劣败之时代,而不为人牛马乎?”
1903年,在日本留学的何香凝和胡彬夏,都以社会进化论的学说,勉 励女子为救亡图存应入女学校读书。何香凝在《敬告我国同胞姊妹》一文 开篇即说:“呜呼! 国事不可问矣,我国民将昏然懵然以待亡国乎? 抑亦 发奋为雄以与白种竞胜乎?”以此劝说中国女子“其急湔除旧习,灌输新 知,游学外国”。所谓“竞胜”,即“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缩写。说得较明 白的是留学日本东京实践女校的留日女生组织共爱会会长胡彬夏。她 说:“今日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世界,无论何国,必其国民人人有爱国之 思想,自养之能力,然后国藉以立。”她正是以社会进化论“物竞天择、优 胜劣败”公式来敲醒中国女子应该入女校就学。
自从1904年开始,“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几乎已成为女权活动家的 口头禅。如1904年成立的广东香山女校,在其《募捐启》中宣告:“今之世 界,种族竞争,优胜劣败”。在其《学约》的“戒陋习”中标明:
种族竞争,优胜劣败,红黑诸夷,难逃天演。嗟我汉裔,气息奄 奄,反视女流,鬼气弥重。……国奴种灭,职此之咎。
自称“汉裔”,显然将掌权的满族贵族置于对立面。故所说的“种族斗 争”,实即排满革命。将革命进化论标榜于女校的《学约》中,在晚清可以 说绝无仅有。
当时《女子世界》发表的文章,多谈及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进化论, 如爱国女校教员蒋维乔(字竹庄)在该刊发表《论中国女学不兴之害》,指 出地球生人以来,男女“同有争存之能力”,“民气涣散不能争存于强权之 世界,则其国必亡”。常熟女子汤雪珍在其《女界革命》一文中,提倡“张 革命独立的旗号”,否则,女子将“慢慢地在天演淘汰中渐渐地变成劣种人 品”,这样的例子很多。
将“革命”因素注入社会进化论,使这一著名学说呈现了又一色彩。 如前所说,严复的《天演论》与达尔文、斯宾塞的进化论不同,但有相同一 面,即达尔文“自然从来不飞跃”的命题,都为斯宾塞、严复所接受而用之 于社会进化的渐进性。然而,“革命”却是突变式的质的飞跃,这是进化论 的又一创造性的发展。虽然在二十世纪的晚清,西方已有学者提出生物 进化的突变性,但他们的学说在晚清并未传入中国,这是中国男女革命 者对社会进化论发展的贡献,是在中国处于行将亡国形势下不自觉的 贡献。
但这并不表明严复式的渐进进化论失去了影响,它仍活跃在晚清女 权运动的舞台上。例如,著名女教育家,秋瑾的女友吕碧城,在1904年天 津《大公报》发表《论提倡女学之宗旨》一文,开篇即说:
有世界必有竞争,有竞争而智慧之机发焉,优劣之种判焉,强弱 之国别焉。竞争之道,唯合群乃能取胜,盖万事莫不成于合群而败于 解体也。……使四百兆人合为一大群,合力以争于列强。合力以保 全我四百兆之种族,合力以保全我二万里之疆土。
这显然是严译《天演论》“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话语以及严复“合群 保种”的精神。她进一步说:“唯愿此后,合君民男女皆发深省,协力以图 自强。自强之道,须以开女智、兴女学为根本。”这更是严复发表于《原 强》的严式社会进化论的观点了,只是将严复所说的“开民智”换成“开女 智”而已。吕碧城主张“合君民”之力以图自强,显然属维新改良派渐进性 的社会进化论。
1905年商务印书馆将《天演论》铅印出版后,社会进化论“生存竞争” 的公式,诚如胡适所说如“野火”一样,呈燎原之势。从女权运动来说,竟 出现了好些个以此公式命名的女校,如以“竞争”“进化”取名的常熟竞化 女校、上海竞化女子师范学校、常州争存女校;更有进化不已而粹化的常 州粹化女校;争存不已而铁争的广州铁争女校。粹化女校在其《粹化女学 募捐启》中一开始即说:“积众民而成群,合众群而成国。……故智民以善 群,利群以救国,兴学以智民”。后面还说女学可以“补国家自强之至 计”,这些“合群”、“智民”、“自强”,体现的正是严译《天演论》和严著《原 强》的进化论精神。粹化和铁争女校后来都受到清政府学务管理部门的压 制,前者引起风潮,后者被勒令关门,见本书第十四章第一节《压制与反抗》。
社会进化论的风行,还表现在女子参加的爱国运动中。1905年爆发 全国性的抵制美国华工禁约、抵制美货运动中,时为务本女塾师范科学生 的张昭汉,在有一百余名妇女参加的大会上,登台演说:“呜呼! 今日之世 界非竞争剧烈之世界乎? 俄、法、德、美、英,如虎如豹,如封豕长蛇,万目 一的,直冲我东亚之大陆,而中国适处于中心点。……我同胞为其鱼肉奴 隶久矣。”她以“生存竞争”来激发听众抵制美货。
1907年后,社会进化论思想逐渐普及于女子的歌词之中,如江阴潘 梦蕉《女子歌》:“我女子亦国民,亿兆同胞苦沉沦。……社会进化权力伸, 我女子亦国民。”又如佛哉《女国民歌》:“英英英,优美思想发达辟古今。 ……天演界纵横,往哲西儒许争衡。”“往哲”指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 “争衡”,指“生存竞争”。甚至,有人著清国歌,后面一段是:“民生其间,咸 适于物竞天择,揭我黄龙帝国徽,唱我帝国歌。”“物竞天择”,竟然也成了 国歌内容之一了。此外,又有人以《天演论》的名词为子女取名,胡适就 说:“陈炯明不是号竞争吗? 我有两个同学,一个叫孙竞争,一个叫孙天 择。我的名字也是这种风气底下的纪念品。”胡适的“适”,就是“适者生 存的‘适’”。女子也有如此取名的,常州女界在苏杭甬铁路的保路运动 中,成立女界保路会,会长为董优胜,显然以“优胜劣败”取名,不过女界 取名的人数很少。
总之,严译《天演论》出版后,其影响广泛而深远。时为同盟会领导成 员之一的胡汉民说:
自严氏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而中国民气为之 一变,即所谓言合群、言排外、言排满者,固为风潮所激发者多,而严 氏之功盖亦匪浅。
在晚清的西学东渐中,严译《天演论》的影响超越了法国卢梭《民约 论》,在晚清女权运动中同样如此。
进入二十世纪,严复《天演论》中的“群学”思想,与其“优胜劣败”的天 演淘汰思想一样,开始在妇女界广为流行。最早提出“合群”的是陈撷芬, 1903年,她在《中国女子之前途》一文中说,处此大改革时代,“苟无知甘 为人奴则已,有丝毫知识者必合群而争之。”次年,汤雪珍在《女界革命》 中也论述我们女界不能在“天演淘汰”中变成劣种,必须“合一府一省”甚 至“合一国人”去夺回自己丧失了的权利。她这里所说的“合”,并非仅指 合二万万女同胞,而是合一国的男女。说得最清楚的是吕碧城,早在1904 年,她在天津《大公报》上发表《论提倡女学之宗旨》,开篇即说:“有世界必 有竞争”,而“竞争之道,唯合群才能取胜”。1907年,她在秋瑾办的《中 国女报》第二期,刊登《女子急宜团体论》,指出当前女子中的合群思想,比 比皆是,然却结成小团体,互相排挤,这怎么可以呢? 我们都有“爱国”的 宗旨,“吾辈而不能合群,更何望他辈之能合”。最后她呼吁女界同胞,“急 结成一完备坚实之大团体”。在此之前,秋瑾在同年的《中国女报》第一 期发表《中国女报发刊词》,已宣告:“吾今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为一致。”吕 碧城此文显然为呼应秋瑾而作。
也正在1907年,燕斌在其日本创刊的《中国新女界杂志》中同样认为 “现在二十世纪是学问竞争、优胜劣败的时代”,因此“奉劝各位女同胞”, “莫丧失固有的聪明、天赋的智识,共结团体,而努力求学”,“战胜各国女 子”。吕碧城是女权运动中的改良派,秋瑾、燕斌是女权运动中的革命 派,可以说合群结团体,已成了各派妇女的共同呼声。这呼声既是当时各 地女子团体相继成立的反应,又推动了妇女团体的迅速发展,见本书第十 三章《妇女团体的设立》和第十四章《反帝爱国运动中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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