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楼论文》 一卷

按:李中黄,字子石,号逸楼,湖北麻城人,活动于明末清初。其父李长庚为明万历乙未(1595)科进士,曾任吏部尚书。李中黄具体生年不详,知其与清初邓汉仪友善。邓氏《诗观》简要记其生平:“子石力学砥行,诗歌、古文辞皆卓荦不群。癸卯闱中拟元,因索后场弗得,竟致放废。子石孤愤,遂焚弃生平著作,片字不存。”后邓汉仪令弟子搜辑逸文,得其诗五首,赞赏不已,谓其“奇崛雄浑,允为诗家领袖”^[1]。李中黄曾广泛批点古书,《逸楼论文》最后一则云:“予于《诗经》、《庄子》、《世说》、《近思录》、王龙溪《录》,各有评本。锺、谭《诗归》,有删本。《金刚注》凡八易,草自辛丑,迄丙午乃定。《楞严》不置语,而纲领、条目、浅深、轻重、圈点分明,是亦无字之注也。后世不无杨子云,予书未必传尔。”其著述今大多已亡佚,传世尚有《逸楼四论》四卷,即论禅、论史、论文、论诗各一卷。邓汉仪有《寄赠李逸楼先生,时读其〈四论〉,兼选其诗》四首,第三首评价《逸楼四论》云:“仙佛吾侪事,诗文异代心。百年须老笔,《四论》抵兼金。秘帐虽秦劫,新书未陆沉。茅斋频把颂,落叶万重阴。”^[2]
《逸楼论文》前有《论文小引》云:“李子曰:文有二谛,高文典册、黼黻太平,《尚书》是也;道源理窟,言其所不得不言,《周易》《春秋》是也。后世诏诰话文,既付中书之手,而著书立说者,往往无疾而呻,则词章而已矣。夫词章者,文而非所以为文也,作《论文》。”全书主要为作品论与作家论,对于秦汉古文,主要是具体解析作品;对于唐宋以降古文,主要是对作家进行总体评论。在秦汉古文中,作者偏爱《左传》,对《左传》评论尤多,如:
“王以诸侯伐郑”,“战于繻葛”,“王卒大败”,天下事尚忍言哉!至“祝聃射王中肩”,此古今罕有之变,乃曰“王亦能军”,不知是称赞耶?是嘲讥耶?说得惭惶杀人。“祝聃请从之,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志得气满,故作此持盈之语,骄矜极矣!“夜,郑伯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滑稽甚,游戏甚。
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末云:“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词严义正,不待言。乃其情状如处女对暴客,一语稍狎,即正色而拒之,王室威灵扫地矣。
“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妙在节奏,间亦有紧迫之态,此段极似《穀梁》。
以上评论的分别是《左传》桓公五年、宣公三年、宣公十四年的文字,与明人评点古文无异。李中黄认为:“古叙事之文,断自《左传》始,以《尚书》详于记言,凡叙事不过数语也。《左传》叙事有明易者,有艰奥者,有热闹者,有冷淡者。”此外,他也非常欣赏《檀弓》,提出“《檀弓》为文章清妙之宗”,认为“钟竟陵谓文到绝无烟火处便是机锋”,只有《檀弓》可以当之。对于汉代文章,他推举“贾生《治安策》是汉人第一篇文字,亦是古今第一篇文字。其指陈时务既切实可行,而行文如电掣风驰、龙翻海啸,真天地间大观也”。李氏对《史》《汉》的评价也较有新意,如论对败仗的描写:“叙战胜,易生色。叙战败,索然矣。《史记·项羽本纪》《汉书·李陵传》叙战败,愈生色者也。”对《史记》“奇”与“愤”的处理:“太史公耐不得许多奇,只到《秦本纪》后便尽情搬出。盖子长胸中一半是愤,一半是奇,如《货殖传》一半是吐愤,一半是搬奇。世但谓其羞贫贱而作,不尽知子长者也。”对阅读《史》《汉》状态的比较:“《汉书》自得史家之正,其体庄,其叙事却奥。盖《史记》疏宕,可粗心读之。《汉书》委曲,非粗心者所能读也。读《汉书》须是静坐细览,乃得其妙。苏子美以《高祖纪》作下酒物,以予论之,还当属《史记》耳。”所论皆有新意,自出手眼。
李中黄重古文而轻骈体,称:“文至六朝而愈靡,出类拔萃者,范史而外,《世说新语》《水经注》二书而已。”他对以骈文为主的《文选》评价不高:“昭明太子殊非具眼,《文选》一书专取词藻,失大雅之宗矣。但词藻亦文之一体,譬京都壮丽、吴越繁华,自可留连岁月,何必岱衡江海哉?然荡而忘返则大不可。”唐以后作家,他对八家较为推崇,如赞韩愈文论云:“文章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读昌黎《答李翊书》,若老农话桑麻,说得有原有委,不但门外汉不能道,即升堂而未入室者,亦不能臆量家珍也。气隆法古,是西京以上文字。”评论晚唐古文家,以为杜牧胜于孙樵:“孙樵,有意起衰者也,然规模却狭。杜牧之,不离旧习者也,然气宇却豪,诗文果佳,亦不拘何体也。盖牧之诗不及太白,而文欲进之。”评欧、王云:“欧公谈经济,实乃当时第一。”“志铭推韩、欧,固也。予谓王介甫尤拗得妙。昔人谓其止宜馆职,若使穷谷著书,则尤佳耳。”“三苏之文入理稍浅,不如王介甫说理较深。”
此书对历代文章也有总评,评南宋文云:“宋人之文,每失之弱。朱子《大学》《中庸》两《序》,气脉渊长,在刘子政、曾南丰之间,与胡澹庵《乞斩秦桧疏》,皆南渡后有数文章。”评元代文章云:“元人之文不少概见,近始得喻无功先辈手抄几二百篇,大抵与宋人不甚相远,而满畅过之,然卑者则似今之制艺矣。”认为元文与宋文相去不远,评价不可谓不高。李氏对时文嗤之以鼻,认为其导致了明代古文的衰落:“历代之文,各成气运,无论先秦两汉,即靡如六朝、碎如唐,未有作措大语者。宋元之际,制艺渐出,而古文词遂作措大语,至明益甚可鄙也。”值得注意的是,本书并未提及在清代享有盛誉的归有光。清初在钱谦益等人的大力推扬之下,归有光逐渐被推尊为“明文第一”。而此书中李氏推崇的却是王阳明之文:“明文当以阳明夫子为第一,以其无意为文,只言所欲言,而滔滔不竭,亦不知其为秦、为汉、为唐、为宋也。韩、欧论文,必推本于道,夫韩、欧真知道,若阳明又所谓有本者如是耳。”凡此,均说明李中黄《逸楼论文》反映的还是明末文章学思想,是明代文章学理念在清初的余波。
此书有康熙年间刊本。国家图书馆所藏《逸楼论史》《逸楼论文》合刊本为郑振铎先生原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