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旧体诗钞》序
1999-02

《俞平伯旧体诗钞》一书出版,我很喜欢。我与平伯兄相交六十余年,他要我作序,于情于义都不容辞,虽在病中,不能不勉力说几句。
我们少时都先读《诗经》,后读唐宋诗,并且习作唐宋诗,到了“五四”时期才写新体诗。所谓新体诗,有的是摹仿外国诗的格律作诗,平伯兄与我都没作过。有的是只在某些地方用个韵,其他并无拘束;有的是说大白话,什么格律都没有,只是分行书写而已:我们作的就是这两种。1921年除夕,朱佩弦兄与我同在杭州第一师范守岁,到晚12点,佩弦兄作了一句话的诗,“除夜的两支摇摇的白烛光里,我眼睁睁瞅着1921年轻轻地踅过去了。”这句话颇有新鲜的诗味儿。到1974年底,佩弦兄逝世已经20多年了,我偶然想起他这句诗,怀旧之情不可遏,填了一阕《兰陵王》。我请平伯兄帮我推敲,平伯兄也乐于相助,来往信札一大堆,当面商谈了两次,方才罢休。
中年以来,我对新体诗的看法是“尝闻瓶酒喻……念瓶无新旧,酒必芳醇”。这是1980年题《倾盖集》的《满庭芳》中的语句,《倾盖集》是当时九位诗人旧体诗的合集,我凭一点儿自知之明,坦率地说,我是做不到“酒必芳醇”的。我的无论什么文辞都意尽于言,别无含蓄,其不“芳醇”可知。平伯兄可不然。他天分高,实践勤,脚踏实地,步步前进,数十年如一日,他说的话就是明证。他说,他后来写的旧体诗实是由他的新体诗过渡的,写作手法有些仍沿着他以前写新体诗的路子。这很明白,我跟他的差距就在这儿。也无怪乎有如下的事了:抗战期间,他作了一首五言长诗《遥夜闺思引》寄到成都给我看,我看了不甚了了。后来在北京会面了,他把这首诗的本事告诉我,把各个段落给我指点,可是我还是不能说已经理解了。这就是差距。
平伯兄还有一首长诗《重圆花烛歌》纪念他结婚60周年,注入了毕生的情感。他数次修改都给我看,嘱我提意见。我也提了一些,有承蒙他采纳的。在我与平伯兄60多年结交中,最宝贵的是在写作中沟通思想。我们每有所作,彼此商量是常事。或者问某处要不要改动,或者问如此改动行不行,得到的回答是同意的多,可不是勉强同意,都说得出同意的理由。还有一种情形,一方就对方新作的某句或某段,据理提出意见,或说这儿要改,或说这儿该怎么改,虽然不是全部取得同意,但是得到接受的占极大多数,这样取长补短,相互切磋,从中得到不少乐趣。这种乐趣难以言传,因而不多说了。
这篇序不像个序,对不起平伯兄,也对不起读者,抱愧而已。
5月23日,承蒙平伯兄来病舍探望,并且商谈作序的事,令爱成同来。关于作序,我随口说了些并不连贯的意思。成边听边速记,到第三天她就把整理好的记录稿送来了。由于伤风感冒,每天输液,耽搁了好些日子,直到最近,才嘱孙媳兀真把记录稿念给我听好几遍,直到我完全听明白并且记住了,然后加以增删移动,由她记录下来,成为这篇修改稿。每天能集中心思的时间极短,这回修改经过八九天才完工,一并记下。


1985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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